季千里默然。这扬州城从不缺消息,近日却都在他们身上,许久未听这名儿了。
然那伤口和江月茹死时一模一样……
“大概是追丢了,去苍霞不见门人,迁怒于人。”
他微垂下眼,“我还是觉得我们不要去了。”
越东风托起他脸,“怕啊?”
他点头,“你杀我,我杀他,仇结仇,怨生怨,何时才止呢?”
“我可很久没杀过人了。”
季千里微一笑,“你是很好,不过我想他不会白给我们,他故意把这么多人聚来,说不定又打坏主意。小照,我手不疼了,不去了好不好?”
这“他”自然便是越青天了。
自郑家之后,这话他说过多次。
为了个灵玉膏,平沙被引到郑家,险被冤死,好不容易得证清白,那越青天又拿此物来诱惑他们:小和尚治手灵物,旧时旧地重聚。
他想他是故意将信交给了苏无是——给江恒,指不定他不信,一把就撕毁;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念给别人听。连日子也正好,正够伤者养伤,远者行路,先只郑家数人不走,如今四面八方、各路生疏面孔也都来了。
他本就不以为东西是他的,又见众人心思不一,无论他们是走路吃饭,仿佛总有数双眼睛盯着,不多时就要碰上几个,总有人问:你还去不去?旧地在哪儿?旧时是什么时?心底更烦恼。
几次提要走,一来季平沙在郑家遭人陷害不快得很,没拿到灵玉膏又好生意不平,那信对他是陷阱,对她是希望,每当提起便势在必得,若他说不去,定会耍起小孩儿脾气,说别人不去,她一个人也要去。他对她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二来这个人也……
他握着他那只腕骨错位的废手,“要是我的手断了,我说算了……”
“不要胡说。”季千里皱了皱眉,“沈老先生就是被你气走了。”
越东风又凑上来跟他笑,“他我是故意气走,你不走就好。”
沈清河自己当日是追了上去,但对这人要去什么旧时旧地,也劈头就是一通骂。没想他一点儿不客气,把人点了哑穴,在院里晾了两个时辰,气得连夜走了,临走前又放了话——绝不来给他“收尸”。季千里一想便不吉利。
“我更想去他那里,你不是说,他住在什么雾深处,过一个寒潭,三五个小屋,还有一个温泉么?我现在就想去,小照,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不许撒娇。”越东风笑着捏他脸,“先去一趟,事一完我们就回来,再到那里成亲,不是好上加好?”
“我就是不想去那里。”
“别的都依你,就这一件依我,好不好?”
这旧地他一问越东风也就说了,一得知旧地在彼,他更看那如同龙潭虎穴,无论季平沙怎么缠他也不说,也不许这人张扬。越东风笑他掩耳盗铃,除越兴海老巢苍霞山,众人头一个寻的便是金陵越家,不过一无所获,方才转了心思,成日缠着他们。他也依他就是了。数日来二人只似要等季平沙好,没有要去的痕迹。
也正因他什么都依他,独这一件反过来问他,他便狠不下心真正说不好——既不想说好,也不想说不好,只想拖拉着不提,直到一日忽然发现旧时早已过去,就算熬过了一劫。
谁知今日遇见那几个孩子,仿佛刻意来催……
“……他们杀人取乐,比别人还要可怕。”
“原来你担心那几个小孩子?”他笑意更深,“那我拿性命跟小师父担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毫毛,怎么样?”
“胡说,胡说,谁要你拿性命担保,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说说罢了,小师父也太小瞧我了,就凭他们几个想杀我,还早着呢。”
季千里不想搭理他了,听马蹄响,转头去摸流云,“流云,你说呢?——他胡说,不如你说罢,”说着说着笑起来,“嗯,倘若是你说好,我们才去。”
流云不会说话,只会拱人舔人,被越东风一推,别开头,高傲地斜睨着他俩。
“你不肯说?”他又笑了笑,“嗯,那就是了,那就不……”
却忽然腰一紧,轻落马背,一下奔走开。
“诶,怎么啦?去哪儿?”
他看那路不是回苏家,以为他又像前些日要带他去散心,还未惊慌,越东风却笑,“不是小师父要它说,它不是也说了?”
“说什么?”
“谁也不理,这便走了。”
“走?去金陵?现在?”
“是啊。”
“现在去做什么,它哪里说了,你这是耍赖……”
“你先耍赖的。”
“我哪里耍赖?我还没说出口。”
“你原先明明答应我,找到你妹妹就去治手,骗我。”
“……”
“是不是?”
季千里道,“不是骗你,是忘了。”
“那如今想起来了,总之是要去的,走就对了。”
“……”
季千里叫道,“可哪有这么突然的?”
“嘘,别吵得人家都听见了。”
越东风贴在他耳边,“千里,现在留下教人缠着,你又不乐,我们就悄悄突然走掉,像从前那样,让他们自己找去,不是好得很么。”
假若不是去那里,季千里一定立刻拍手叫好——他想念刚出邑城时想走便走的快活,这片刻听他差遣流云贴小道而走,一路把人避开,仿佛就回到那时,心底砰砰地跳,低声道,“可不打招呼,就把平沙留在这儿?”
“打了招呼还走得掉?你连我也说服不了,她一哭一闹,你不是改主意留下,就是要带她一起,是不是?”
他无奈嗯了一声。
“比起我们,那里本就不宜她一个小姑娘去,是不是?”
“是。”
“她一去,又必然拖家带口,到时候浩浩荡荡一大堆人跟来,吵得你更烦,是不是?”
“当然。”
“我一双手要顾这么多人,也会很烦,还要把人家抱来抱去,你也不高兴,是不是?”
“……是。”
“你瞧,那我们就悄悄走掉。”
他说的这串季千里每一句都无法反驳,想若只他们两个,龙潭虎穴也不可怕,总之他是生死都不跟他分开——若真是他的手,他也一样要缠着他答应为止。平沙好不容易脱险,他不想再把她拉进去,那现在就走、速去速回的确算是好法子。
唯独有一点儿……
“可我怕她又像当时,看我们不见,一着急冲动就被别人哄去了。”
越东风笑了笑,“那小师父只好先哄哄她,别让她被别人哄去好了。”
“我们要这么走了,怎么哄啊?”
次日午时,扬州苏宅的气氛有些阴沉。
厅里坐了个身着短褐的信客,喝两杯茶的功夫,已被那少女盘问了二十句不止。
“他们长什么样?”
“住在哪里?”
“几时让你送的?”
“之后去哪儿?”
“有没有听出什么古怪?”
“是不是那个高个子逼他写的?”
“那他是不是不乐意他写?”
……诸如此类。
那信客只管送信,看这宅子富丽,那少女又生得俏丽,才跟进来,没想问个没完,实在忍受不住了,嘀咕道,“那是姑娘哥哥,又不是儿子,哪能管得这么宽呢。”
不轻不重刚好教季平沙听见,闹了个大红脸,“你懂什么,我担心他出事。”
“小人只是个送信的,是不懂,您那二哥虽看来不太晓事,您那大哥却从容得很。”
季平沙更恼,“……谁说他是我大哥!”
“不是您大哥是谁?”
“他……管他是谁,总不是我大哥。”
那信客道,“好,好,那也不关小人的事。您哥哥对小人没有多话说,要转告的也就在信里了。小人还有别的信送,这就告辞。”
起身作揖就要走。
季平沙诶一声,被苏溪年按了手,“有劳兄台。”
使个眼色,牡丹已把银子送去,那信客收了白银,心头也就畅快多了,又拜了两拜,“公子,您未来大哥二哥看来好得很,小人听他们大概是在扬州遇到什么麻烦,想出门透透气。”
苏溪年:“……”
他是想要个二哥,但还不想多个大哥。
等人一走,季平沙气鼓鼓把信一拍,“阿笙,我们也去!”
阿笙拍手,“好!好!千里和师父真是的,偷偷就跑了。”
“……”苏溪年暗怪二人好生狡猾,把两个丫头留给自己应对,“阿笙,亏你师父夸你聪明,怎么这时候一点儿眼力劲也没有?”
阿笙一下瞪大眼睛,“师父一直说我笨,何曾夸我聪明了?”
“做师父的,这些话当然不好意思当着你说。”苏溪年拍拍那信纸,上头郝然写着:平沙,二哥来了真州,平安勿念。前日酒楼那几个小孩子危险,你好好养伤,莫跟任何人走。安心,时日到二哥就来接你。字是工整楷体,和季千里字一模一样。摇头道,“不过你现在硬要凑上去,那就怨不得人家说你笨。”
季平沙别他一眼,他立刻道,“平儿,你别多心,我说阿笙呢。”
“平儿姐姐也说要去,怎么就光说我?”阿笙不乐意了,“师父悄悄走了,我们找他是关心,怎么还成没眼力了?”
“你是想着关心,也不想人家要不要?等你哪天也要成亲就知道了,要我能跑我也跑。”苏溪年又瞥一眼季平沙,“至于平儿,她和越兄不沾亲不带故,又不是他徒儿,体谅他做什么。”
一句话暂且按住了两人,不过后者听到成亲眼皮还是颤了颤。阿笙又道,“那万一他悄悄走了,去找方兆海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能帮上忙?”
阿笙哑口无言:真有事儿师父还得救她。
“帮不上忙又怎么了,我是冲二哥、方兆海、灵玉膏去,没想着要帮他,也不必他来帮我。”季平沙终究有些不服。
苏溪年自知这个只能顺毛摸,微微笑道,“平儿,你哥哥清净惯的人,你也不想想他的难处?每日给人追来堵去,见人打打杀杀,如今好不容易避开几步,我们立刻追上去,那他就真成……”
他把那“你儿子”及时收住了,“怕又要跑了。”
牡丹立刻点头,“是啊平儿姑娘,越公子真想悄悄带季公子走,姑娘也找不着的。如今既特地送信回来,想来就是为让姑娘安心。”
阿笙道,“那倒是,师父总是一拍屁股便走,从不曾说自己去哪儿,这信必是千里的主意。”
季平沙只感再多说一句,自己就要成不体谅人、棒打鸳鸯的恶婆婆了,稍闭了会儿嘴。
苏溪年见差不多了,又道,“你放心,他俩同行,危险是不会有的,倒是他特意提到那几个孩子,他们回来之前,你可千万别听任何人胡说。”
季平沙恨他一眼,“我哪儿有那么蠢?还想耍我一次!”
那信次日稍晚又来,二人已又西去,说灵岩山很美,待过几日一起来看罢。往后又是今日到了醉翁亭,天有些冷了,不要着凉。如此这般,日日不断,语气和二哥就在身边说话无差,才按捺着没去找人。
她是没动,不过便在二人离去次日,燕凌等人也就前来问,当时信客未至,她比旁人着急百倍,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吵一架。
没多久换人来,她收了信又道,那是我哥哥,关你什么事?怪人家把人逼走。又吵一架。
苏溪年既要安抚季平沙别忍不住跑了,更要提防有人别有用心,还要管着吵架,心道,但愿他俩事成之后,也别忘了我近来难过。
人家看季平沙恶霸霸地不让人找,不禁想兄妹俩是否故意串通,一个逃,一个挡,好偷偷去把事儿办了,也不再多费口舌,吵完自就去找。
江湖耳目众多,打听两个人算不得难事,何况这二人那般瞩目——越东风一人固然可以逍逍遥遥,带着个不会武功的季千里,怕怎么也要落点儿痕迹;他俩又不是委屈自己的人。
这二人的确落了痕迹,只一发现了人就跑,谁也没法去问上两句。
众人又循迹猜测,先还听两人走了真州、灵岩,满以为果真还是要到老家金陵,谁知他们去江边打了个转,留下言语似嫌无聊,又转道滁州,此后更一路北上,向着淮安方向去了。
等真寻到淮安,行迹又已向东……
一连着七八日,都在游山玩水,哪像是去寻人取物?
弄得人家也跟着东奔西跑。
直到一日,这两人干脆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