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挑一眼人。
“怎么啦,小师父许我画的。”
季千里是让他画了……那是此前从不知这人会画画,看他去买纸笔,又弄来几块巴掌大的绢布,还当他要和季无尘般任性涂鸦,谁知他飞快摹好几张,于小布雕琢之间,但见山寺洞涧,鸿飞烟袅,艳杏浇林,缃桃绣野,满眼古色古香,又身临其境,当时便忍不住道,“我以为温大哥已很厉害,原来你比他画得还好。你怎么以前也不画。”
越东风头也不抬,“我哪有这么闲。”
季千里笑道,“你哪时都闲。”也不说他懒。
下一刻看到那美人姑娘,又有点儿吃味儿,“……这姑娘很美,是你认识的是不是,叫什么名字。”
他更莞尔,“想来是什么张三李四,我是不知,反正给人家瞧的。独独给我瞧的那个,我是知道得很,等待会儿只剩我们,也给你看一眼好了。”
这之后两人住在客栈,正巧可观众人来往,越东风果真守诺,要画给人瞧。
然平日二人什么话都说,什么事儿都做,什么也都瞧过,你看我我看你全不觉得什么,真这般被他专注盯着,却总似有羞耻之感,不多时一个转目垂眼,另一个便半途而废。
这时看那画中少年斜靠床头,长发垂床,微合眉眼,真似镜里看人,然他浑身不着寸缕,唇角有股倦怠春情,分明是欢好后情态……
即便只有他们俩看着,那也太过放肆啦。
季千里低着声:“……那也没有画人不穿衣裳的。”
“不穿衣裳怎么啦,我很喜欢你不穿衣裳呢,”越东风将他抵在桌边,“嗯,现在也是多余。”
因刚起来不久,两人都只穿着里衣,他把住他腰,似在摸他骨节,“千里,你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是不是。”
季千里喘一声,“真的?我看不出。”
“是啊,以前你很矮一个。”
“我不矮,只是比你矮些……”季千里回头看他,“我也还要长高……”
“是要长高,”他笑,“我看着你长高……”
“嗯……”季千里按住剥弄的手,“别闹啦,待会儿就要走了……”
“不闹,我好好地对你。”
唇贴着耳朵往下,挑开肩头衣裳,他便没了定力,带着那只手一起抚摸上去。
“喜不喜欢我画你?”
季千里啊了一声,垂首撑桌,越东风一下下吻着他颈子,不时贴上那系符线绳,“千里,喜不喜欢我画你?”
季千里眼一低,刚好对上那少年眼眸,仿佛对镜自照,脸又一红。
听他又贴着他脸,和他一起来看,“喜不喜欢?”
“……你给我画件衣裳……就喜欢……”
“不穿衣裳也好看么……”他笑,“真想画,现在就给你画……”
握住他手,拾笔蘸墨,“我们一起画好了。”
这一下拉开他手,季千里险些站不稳。
又被揽住腰,颤巍巍握笔浸砚,听他在耳边道,“墨生肉……墨少不润,墨多无骨……”
也不知是刻意还是偶然,随他说话,手上吸汁刮墨,忽深忽浅,忽直忽转,那笔头也忽肿忽干。来去之间,季千里好似也成了盛墨砚台,人家成了笔,想搁笔却松不开,拿废手摸他脖子,“快、快一点儿……”
越东风张口含住他手指,缓缓舔了片刻,笑道:“诗里‘镂心肝’,要‘研朱吮墨’,我今‘镂心肝’,心肝只嫌慢……待会儿要骑马的,快了你受得住?”
“你还知道,那你轻轻地快……”
他嗯地一声,被他咬住脖子,“哪有什么轻轻地快,你待我也太狠心了……”
“……嗯……”
那笔又缓拿起,“还是这个心肝儿待我好,他冷得厉害,我们先给他画件遮风的好不好?”
“不冷……”季千里颤声道,“他不冷……”
他更笑,“不冷啊,那少穿点儿好了。”
笔尖缓缓点上那少年肩头。
季千里看他弄自己重,又说人家待他好,握手落笔也温柔,似怕把画纸上的少年戳坏,一下手抖,一笔拖出老长。
越东风愈笑道:“小师父使坏,再抖衣裳可穿不好啦。”
“不给他画……”季千里回头,拿眼睛恨他,“你不喜欢我,只顾给他画衣裳……”
“啧,你也太会倒打一耙了。”
终究要先顾怀里这个心肝儿,就此丢了笔,不多时两人吻作一处,季千里衣衫半解,瘫倒在那薄薄少年身上。他红着眼,“不许再画别人……”
“……不画别人,有了两个心肝儿,哪里还敢画别人。”越东风将人搂起,吻他眼睛、鼻尖、唇,吻他颈间玉符,“我还会弹曲儿,也只弹给小师父听好不好?”
一下悬桌,好似被整个抱在身上,季千里长嗯一声,眉目流情,勾住他脖子,缠着人亲嘴,“嗯……去哪儿弹?”
“哪时哪地都能弹啊,等我们走累了,就找个院子住下来。”
“……院子?嗯……”
“是啊,你不喜人吵,三进也就够了……”
“嗯……三进……”
“嗯,老巷深处,梧桐垂柳,十来小婢……那时给你画穿衣裳的画,弹曲儿给你听,教你下棋,没事我们一起去遛流云……”
“啊、啊……那很好……”
他攀着他背,吻他耳朵,“回去就找,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好……没人认识我们……”
总算记得要赶路,没弄在里头。
事后又作梳洗歇息,约莫午时,二人叫来饭吃,稍作收拾,戴帽牵手走上街头。
人来人往中他们向西去,季千里自己贪多,说不得还有点儿难受,便未让流云奔太快,两人依旧似前些日般边走边说。
金陵不愧几朝帝王州,放眼山湖相间,碧水萦堤,朱楼隐松,有华舫淘水,亦有戏鼓催酒,歌女吟曲,似钧天乐,亦如靡靡音。
一路过得夫子庙、莫愁湖、灵谷寺,越东风给他讲旧时之事,偶也说起儿时,季千里一边听一边问。到一座桥边,听说这便是风波桥,他道,“原来就是这里。娘说她在此被撞,我才出生。”
“那可多亏人家撞了一下。”
季千里亦笑。
思想说笑间数里过去,渐偏离城中,曲径通幽,正叹松竹繁茂,忽闻“当当当——”数声,季千里忍不住掀开纱。
来路四方山寺隐约,如数寺铁钟齐撞,此间彼岸来往回应。
想今日腊八,乃释伽成佛之日,往日寺中夜里便熬好粥,晨间施舍信众,此时必各寺都在讲经祈福,金陵庙宇甚多,由此显得梵音一致,低沉中自有一股雄浑之力。随它摇摆,马儿依旧向前,季千里心中却随声微荡,“小照,上回空流师傅说的那人买了书苑,后来怎么了?”
等了片刻,他又喊他一声。
越东风似才听见,“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也就是忽然想了起来,后来的事他没说完。”季千里道,“他还说说来话长,刚好闲着没事,我也想听。”
越东风嗯了声,“也没有多话长,也就是老和尚话多。”
“我不嫌你话多。”
他笑道,“我本也话不多,那也就是这人买了那书苑,自己却跑到了山上,跟人家译经和尚修佛去了。这一跑就是好多年,连着家里祖上妻儿都不管,直等到年迈才想起归家,他后人依旧将他供着,谁知反而招了桩麻烦。”
季千里问道,“什么麻烦?这人出身富贵,应也不缺银子。”
“嗯,不是为了银子。那是此人才高性褊,从前得罪过人,到老了也不安生,新仇旧恨,人家就把他盯上了。”
“哎呀,结了仇,人家该不会杀了他们?”
“杀是杀了,不过只杀了他一个。”
季千里甚感可惜,又怪道,“那怎么是给家里招了麻烦?”
“杀他的是皇帝么。”
“皇帝?”季千里久未听见这称号,一听便想到杨骅,“他怎么还敢得罪皇帝?”
越东风笑道,“痴了么,道佛在君上,给人听见了,便成了谋逆。”
季千里默然片刻,叹道:“那真是痴了,我也听上师说史有灭佛,像当今这样信佛虔诚的君王本就不多。原本佛也不在谁之上。”
“是啊,释迦菩提树下求解悟道,原本不过和孔老头子一般被称圣人,渐却成了佛神,有了无边法力,成就别人的痴心妄想。不过难得小师傅也知灭佛。”
季千里点着头:“是上师爱游历讲经,常载录僧经之事,不过他都一言蔽之,仅有年月,并无前因后果。”
这还是他二人头一次再谈此事,心境已大不同,他又道:“这般大罪,幸好当时的君主放过了他家人。”
越东风嗯一声,“若是寻常百姓家,一家子也都斩光了,此人也不知该说命好还是不好,仰仗着祖上荣旺,余下人等只充了军作了奴。”
“祖上荣旺?他叫——”
“——喂,喂!”忽听人大喊,“别过去!别过去!”
二人不知不觉已走了数里,听那声大急躁,停下一看,一大团黑影旋风般从后奔来,一拦住流云,不住挥刀,“吃人,树林子吃人,走,走。”
季千里往前一望,这道正是条林中窄路,午后光朱消散,薄雾浮空,他和越东风在一起说话,全不觉骇人,被此人一说,前方倒真像张着一张森绿大口,等人来吞入一般。
那汉子背后支着大捆柴,看着愈加魁梧,脸上却有淤青,像是被人打过,一边比划“吃人”,一边扬刀吓退流云,季千里问:“你是谁啊?这林子怎么啦?”
“有鬼,进去出不来,被树林子吃掉……”
他倒不伤人伤马,不过瞧着呆头呆脑,一时“有鬼”,一时“被树林子吃掉”,来回只问出这几句,越东风道:“我们赶路,兄台让开罢。”
“不许去,不许去,出不来了!哥哥,哥哥来……”
流云被他挥退几刀,早不耐扬蹄,被主人踢了一脚,朝边就走,又有人自后奔来,“不能进,不能进,两位公子,他说得没错,那树林子当真吃人,进去再出不来。”
这却是个瘦小汉子,远不如方才那汉子壮实,柴也不如人背得多,赶到跟前,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此人口齿清楚许多,“两位公子是外地人不知,过去里头有个了不得的主人家,这林子听他话,别人闯进去他还能放出来,后来他们死了,这林子便干吃不放了……我老汉是这般被吃了,我兄弟怕得很,才每日都盯着路,不让别人过去。”
“哥哥,赶走,别进去,有鬼……”
“好,好,阿忠,哥哥怎么教你的,不能拿镰刀冲人。”
“好,好,阿忠听话。”
原来这便是那汉子哥哥,他一说完,那魁梧汉子果真把镰刀背到身后,但见季越二人不为所动,又劝道,“这路当真过不得,前些日有人不听劝,进去便再没出过。”
季千里问:“前些日就有人去过了?”
那哥哥点头:“连着来了好几群粗犷汉子,说什么人藏在老窝,那里哪有什么人能藏?我兄弟不该拿镰刀拦他们,被打了一顿,后来他们就果真没出来。我们就只在附近打柴了。”他又道:“公子要去哪里,小人给你指路改道,过江打这条路回头,再往东、西绕远,都能过去……”
季千里看一眼越东风,他笑了笑:“没看见人出来,那是你们眼睛不好。有人约我们到越家,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了?在下倒不知。”
不等他答话,一夹马腹,流云径走。
只听那弟弟高喊,“别进去,别进去……”
似要追来,又被那哥哥拖住,“阿忠别去!去越家,怎么一个个都要去越家……都说了越家人都死了,谁还约你,别是遇到鬼了……”
“吃掉了,哥哥,他们被吃掉了……”
季千里被他们打断,又见行至深处,四周山木愈发繁密,沉寂犹如黑石,流云似都不如先前快了,需听他差遣才知方位。
忍不住又道:“这林子真会听话吃人?”
“吃什么人。”
“他们说的么。”
“哦,我不是也跟你说过,越青天这个人除了不会武功,别的什么倒也都会点儿,太乙六壬,奇门遁甲……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雾一风,到他手里都要拿来显摆。”
季千里想起来,无名山庄有人说过,后来他说逃不出小院儿时,也提到那人精通五行八卦,然这两次他不是心伤苦闷,便是惊讶心疼,要么恨他要死,要么爱他要死,全不想别的。
他连武功也不懂得,自也不知那有什么了不得。
不过他知这人对别人向来不放心上,他既都说精通,那怕是神通广大,难怪那么多人当年都没逃出来。如今听来又去数人找,也没出来……
“……那你现在可知该怎么走了?”
“当年没走过一千也有八百回……小师父放心,我也不喜欢被人困第二回。”
他听他不在乎,使唤流云也轻车熟路,又松快些,笑问,“走这么多回,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他像被问住了。
“是啊,难得你也有想不起的时候?”
越东风望着前方密林,转道向东,又望一眼天,嘶了声,“不是想不起,只好像还真没干什么,只觉得日子很长,天地都一个模样,无聊来着。”
季千里被他情态弄得一笑:“你那时才几岁,说这样的话。无聊才最好。”
“是么。”越东风下颚抵在他肩上,磨蹭片刻,笑道:“我很爱听你教训我呢。”
“哪里是教训你,别人我也不说他。”
“嗯,不许你教训别人。”
季千里点头,握着他手:“还是那句话,能拿到就拿,拿不到我们就走,不要勉强,好不好?我们以后也无无聊聊地过下去才好。”
越东风刚要应他,忽然树群中群鸦惊飞,一道声音从天笼罩——
“汇儿,你回来了!”
此声压得很低,却大有欣喜之意,山树中回音重重,流云亦一阵嘶鸣,险把二人扬下背,又被踢一脚才消停些许。
季千里心下一紧,张望四面,却一个人也没,那另一道声音又哼道,“你学人家喊这么肉麻做什么,许多地方不去,又回来做什么!”
一个哀哀道,“……乐少苦多,如来如去,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来去无别……”
又一个似惊似喜,“你、你也来啦……你不识路,我来接你好啦……”
原来又是当日酒楼中几个少年。几人功力深厚,其时人还远,却可数里传音。流云渐走得慌张,越东风嗯了一声:“来,我们快点儿去过无聊日子。”
将他腰一搂过,一点马背,轻身踏上树枝。
二人如飞鸿行雾,借叶飘飞,一顶帷帽摆出,雾退数丈,季千里方看清四周原已非发黑山木,而像一座山石孤城,包围着众多小道,俨然早入其中不自知。
那小道并非直路,时而扇形散开,时而似斜生对角,有时树石一气并肩三四个,有时孤零零相隔丈许,有时一眨眼,好似还移形换位,忽直忽弯,忽窄忽宽。
那孤城却不知多么大,他们人走身移,雾散雾聚,却始终不见边,乍以肉眼望远望高,黑沉中碧水环绕,云迷雾锁,只似与天宫地府相接,说一个宫殿不夸大,无名山庄与之相比,都不过小小柴房。
“小六别去!这家伙不止武功厉害得很,看来还很会走迷宫,他自己来啦。”
“哼,是他自己家里,会走有什么了不起。”
“那人家也会变么……”
“会走如何,不会又如何?终究都是一个下场。”
“……你也不要我接……”
季千里本不识路,又是生僻之处,见林中路古怪便如他先前所说,好似受一只无形大手操纵,随他在叶间飘行些时,还见下头似有树木被打塌,亦有倒地人马,似不久前就在此苦苦挣扎,应了人说“吃人”,不能不屏息静看。
忽听流云在后嘶鸣,往回一望,“流云也迷路了。”
那马儿离他们也没几丈,却像走一截不通,换道又受阻,无头苍蝇般来回乱窜,越东风稍停,一声呼哨,它一立蹄,循声追来,他便不再快走,始终在它身前一两丈远。但不多时流云又落后五六丈,又似先前一般。
他叹道:“看来还是要套个绳子。”
“好端端的,套什么绳子?”
“只有马等人,哪儿有人等马的。”他低低笑:“要用它逃命,还不如我自己呢。”
季千里也叹道:“怎么还有空说笑。”
“我看你气都不喘,怕你憋得无聊么。”
“我不无聊,怕坏你事来着。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不如流云。”
“哪里,你肯跟我过无聊日子,比它好得多。”
季千里望他一眼,这人嘴里只管同他风花雪月,眼、足却不曾闲着,但见那树木道路转变,二人一腾一跃,比之变化更快,一条路似就似不断移动着铺在脚下。
这般二人引着一匹马,又过两盏茶功夫,四周树木渐矮,道路微宽,季千里终于看见流云也跟得轻松些,又走些时,朝前一指,“哎呀,那里是门?”
“你看,你眼睛好尖。”
他口中又一声呼哨。
流云先时跑得颇为憋屈,终于可以扬蹄疾奔一阵,全力跟上主人行速,到树木尽头,跃出路口,正好驮上二人。
它便不需人指,径奔数里。
马蹄答答声中,季千里回头瞧,那密林口宽松开,仿佛将他们嚼食一遍吐出,那前路孤城矗立,云缭雾绕,更似被一大口吹将出来。
晴明中层叠半浮山间,飞檐青瓦,雕梁画柱,花香四溢,天音缈缈,宛若神明居所。
好粗长
到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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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