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未因他的话而停下,实际上只是恨生没停,所以春忘根本不敢停。
时溪看着二人,对冷寒说:“冷寒,快让他们住手。”冷寒还没出声,时溪只见一丝银光一闪,恨生的刀刃便发出钉的一声。
恨生停住了刀势,收回了微麻的手臂,看向黄耳。时溪也意外的看向黄耳,黄耳对时溪一笑:“让他们停手不用与他说,与我说就行。”
刚被解救下来的春忘,还不忘咋呼:“卧槽卧槽,时溪,你从哪淘来的小哥,这么温柔?!快让我看看,他刚才扔的什么?”他原地找了一圈,却是什么都没找到,“卧槽,怎么没了?”
冷寒也在地上扫了一眼,也是什么都没发现,嘴上却冷笑道:“温柔?”他冷哼一声,突然打个呵欠,扭头对时溪说,“时溪,这里太聒噪,要不你随我回偃月坞吧!”
黄耳不无讥讽地说:“你若走了,这里便清净了。”
若是平常,冷寒听到黄耳这句话,定会回怼几句,但不知为何他好像突然没了精气神,神情有些恹恹:“罢了,我先走了。”
他对恨生招呼了一声,转身就御剑飞走了。
少了两个人,果真像黄耳所说,一下子便清净了。时溪也有些乏了,他走到大门前,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
果不其然,与他料想的差不多——他被抓进监牢,又被判了死刑,他家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但也要被查抄的。
院中原来种的花草,早就被践踏成泥,时溪走进屋里,翻倒的桌椅,从床榻上拽落到地的被褥,满地狼藉。不用想,隔壁的厨房也不能幸免。
他从屋内走出,走到院中井边上,幸好井没事。
春忘挪到时溪面前,说:“时溪啊,那个,我能住这吗?卧槽,我在城门口看到官府贴的通缉你的告示时,你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那上面还有你的画像,我打听了不少人,才打听到你的住处。”
“那你也看到了,我是罪犯,都自身难保了。”时溪道,“而且我这只有一个卧室。”
“那没事儿,我可以住厨房,只要有张草席,到哪都是睡。再说你别诓我了,作为修仙之人,罪犯不罪犯的,对我们有什么影响?”春忘揉了一把脸,难得有些沉闷,“三百年了,我都没见到什么熟人。而且从那次以后,我就脱离了破刀堡。”
时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春忘见时溪一直没说话,便知道他答应了,于是又欢腾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时溪,这一间卧室留给你住,我和这小哥一起住,我就喜欢和温柔的人一起。”
时溪抬眼看向黄耳,黄耳却是走到院中石凳上坐下,对春忘一笑,那笑容怎么说呢,堪称绝美,但时溪却觉得那笑容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他浑身一冷,感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几人都是修仙之人,时溪虽没甚法力,但难不住黄耳和春忘——二人身影几闪,屋内翻到的桌椅板凳,掉在地上的被褥均利落摆放整齐,厨房中的碎碗碎碟都被扫出了房门。
打扫完之后,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时溪分别给了黄耳和春忘被褥,然后利用小院中的陈设摆了个简单阵法,让普通百姓进不来这里后,便简单洗漱后就进卧室休息了。
但是就在时溪刚迷迷糊糊睡着时,突然被“嗷”地一声尖叫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就要穿鞋下榻,却见春忘慌张地跑进来,一脚钻进了他的被窝。
时溪:“???”
他莫名其妙:“干什么?”
黄耳走了进来,看到钻进时溪被窝的春忘,脸色瞬间阴沉,他说:“下来!”
春忘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对时溪说:“时溪,让我和你一起睡吧!他,对,就是这个叫黄耳的,他太他娘的吓人了,比凶神恶煞还凶神恶煞。我是哪只眼睛长歪了吗,之前竟觉得他温柔?卧槽,现在如果有人跟我说冷寒温柔似水,我都举双手赞成!”
“下来!”黄耳说,“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
话音落地,春忘一骨碌翻身在地,躲在时溪脚边,小声说:“时溪,救命!”
黄耳:“滚出去!”
春忘立马乖乖站起,一步一挪的向门口走,走到黄耳身边时,甚至侧着身子走,只为了离着黄耳远一些。刚过了黄耳身边,他便飞奔起来,还不忘大喊:“时溪,千万不要让他再和我一个屋子了,要不我宁愿去死!”
时溪:“……?”这句话,怎么好像有点歧义?
他说:“你对他做什么了?”
黄耳:“我能对他做什么?不过是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罢了。”
时溪:“……”他怎么觉得这句话让他联想到更多?
他说:“那你将就将就和我一起睡吧?”他想到黄耳刚才说的话,“不介意吧?”
黄耳:“当然不!”
时溪仔细观察了黄耳半晌,确定没从他的笑容里看到什么不怀好意,否则自己该考虑是不是要和春忘挤厨房了?
四下静谧,夜色无声,一张宽大的床上躺了两个人。时溪从小养成的毛病,睡觉总是不老实,有时从床这头滚到那头,从东侧滚到西侧,有时甚至睡着时头冲南,等醒来时就脚冲南面了,所以他习惯了住大床,即便是穷困撂倒的如今,仍旧不惜血本弄了个大床。
睡在床外侧的黄耳轻而缓地呼吸着,但时溪却注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甚至都能再躺下一个人。
时溪翻了个身,听着屋子角落中夜虫“蛐蛐”地叫着,他轻声说:“耳,你有仇人吗?”
他不知对方是否睡着,只试探地问了一句,没想到那边却回答了。
“有。”
时溪:“报仇了吗?”
“不算。”黄耳说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时溪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说:“我也有仇人,也想过要报仇……不怕你笑话,我曾经也是修仙界实力强劲的修士,但是如今——”
“嗯,我相信!”黄耳打断他,转过身来看向时溪,难得收起了懒散的神情,一双眸子莹莹发亮,“我不会笑话你,我相信你就是最棒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你能相信我很高兴。”时溪笑了起来,毕竟很少有人会相信实力强劲的人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但是他觉得黄耳可能将他想的太好了、太完美了,他并不是那么优秀的人。
他说:“我曾经觉得好人没好报,想着就算不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善人,但也不至于死的凄惨。我怨恨老天,怨恨天下所有人,我痛苦,我颓丧,我万念俱灰,甚至想要一死了之……我向来是个不喜欢受苦的人……”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曾经为了躲避仇家追查,躲到百姓家的茅坑里,你能想象那种滋味吗,身处茅坑中的滋味,四周粘腻的粪水挤压在身上,甚至都能感觉到有蛆虫在身上爬……”
时溪闭了闭眼,接着说:“为了活下去,我去翻捡垃圾,和狗抢食吃。你可能会想我怎么不去和乞丐抢食,因为那时我太虚弱了,就连乞丐都打不过,有一次因为抢了一个乞丐,而被围殴个半死。这种日子我过了很久,直到后来我再也无力忍受……你知道什么是点天灯么?”
黄耳的呼吸略显紊乱,隔了许久才说:“知道。”他声音低沉,好似已经猜到时溪要说什么。
点天灯俗称倒点人油蜡,顾名思义,便是将人当蜡烛来烧——将全身用浸了油的麻布包裹,然后倒绑在柱子上,从脚开始点燃,火一点点从脚燃起,慢慢向小腿、大腿、肚腹、胸口、最后是头颅燃烧,人会在此过程中忍受极大的痛苦,就连车裂、凌迟在这等死法面前都不值一提。
“我那时已经疯了,我厌恶透了一切,就连自身都不打算放过,所以我打算杀了自己,以最残忍的方式。”时溪道,“那天我都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只要抬起身点燃脚上的油布……却突然听到有人说我那个仇家被灭了,我痛哭流涕,终是觉得天道轮回。刚刚还万念俱灰、痛哭流涕的我,顿时又欣喜若狂。我大喜大悲之下,身体很快就病了,我无人照料,夜里发烧口喝最终被渴醒,我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去井边打水,却差点栽倒进井里,最后晕倒在井边,等我醒来发现却是被一个本对我颇好、后又因为我发疯而怕我的姑娘所救。”
黄耳头枕着手肘,躺在时溪身边,夜色中长长的睫毛微颤。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那姑娘的父母见我不是疯癫,便撮合我们。后来我就在想,那姑娘本就对我有好感,我当时那么疯又恨极了所有,为什么不娶了那姑娘后,再杀了她全家?或者杀了我所能杀的所有人?因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更没有何顾虑……”时溪将手肘盖在眼睛上,“但是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所恨得只有我自己。”
他转过身,侧身躺着,看着黄耳高挺的鼻梁,说:“所以,你刚才对春忘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怕你,难道你要杀了他?
黄耳:“……?”
他嘴唇蠕动了片刻,终是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时溪莫名其妙:“?”我想什么了?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他最开始确实想的是那样!
这回轮到时溪嗫嚅了,他嗫嚅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睡觉!”
可谁知,黄耳却问了一句:“所以……你娶了她?”
时溪:“嗯?”谁?
随即反应过来说的是谁,他说:“没有,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过,我不是过来人……”
“可你还说过,年轻时候对什么都好奇,真正尝过了后,也不过就那么回事。”黄耳也转过身,借着屋外透进来的月色看着时溪。
时溪:“……”
“不是,你怎么这么在乎这个?”时溪再次恍然大悟,“莫非你还是个……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