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理会,尤秋问把袖子一提,又嚷一声:“尤风雨,你听着没有?叫你进来!”
老半天,廊子底下才传来脚步声,来人似乎没有穿好鞋,走路踢踢踏踏的,很不利落。须臾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从门边冒出头:“老爹,你找我啊?”
尤秋问拎鹌鹑似的,把女孩儿拎进门,对桌前的两个人说:“这就是我那侄女,大名尤风雨。哎呀,这小孩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她亲老爹是我的胞弟,很不成器的一个混账羔子。当年戎白人杀入关,吵着要屠村,乡里乡亲都躲去了林子里,她老爹趁乱到人家家里顺手牵羊,结果被戎白人逮了个正着。本来杀了他也算干净了事,谁知他贪生怕死,给戎白人带路抓乡亲。”
柳今一道:“嚯。”
那女孩儿还是个黄毛丫头,穿着套浆洗发白的旧衣裳,一脸迷糊相。手里抄着把炒黄豆,边听尤秋问说话,边“咯嘣咯嘣”嚼个不停。
“后来戎白人走了,他老爹那个没骨头的也叫人给砸死了。我看她没爹没娘,在村里也活不下去,就给抱回来了。”尤秋问说完,伸手把女孩儿头上胡乱插着的鸡毛杂草都给摘了,“出来见人你也不拾掇拾掇,别吃了!瞧瞧这两位,都是你最喜欢的狻猊军。”
尤风雨迷瞪瞪的,把柳今一和代晓月挨个打量一圈,仰头回道:“真的假的?老爹,她们长的跟那墨画片上的不一样……”
“那墨画片上画得都不准!”尤秋问把女孩儿往前推,“怎么样?两位,别看这小丫头片子一脸迷糊相,真到紧要关头,她也是个鬼精灵,保不准儿就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代晓月拧眉是常态,她本要拒绝,却听柳今一说:“什么墨画片,拿来给我看看。”
尤秋问赶忙道:“尤风雨,把你那些画纸片都拿上,一会儿给时纯将军看个够。”
他交付了侄女,又着人备好席面,说是给代晓月接风洗尘。按朝廷规制,席面得有酒有肉,但是岜州府全是穷衙门,两碗粗米配腌菜,吃不饱再来俩蒸饼,凑合一下就行了。
等出了衙门,大路朝两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柳今一迈腿就走,走了片刻,又倒回来,向衙门里喊:“尤老头——”
究竟办什么差,始终没跟她说啊!
“嘭!”
衙门关了门,把灯也给熄了。柳今一弯腰扣门缝,从漏风的地方喊:“喂,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事儿都记得颠三倒四,最要紧的偏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差?”
“你问团素,我早跟她说过了。”尤秋问把漏风的地方堵上,“阿弥陀佛,你们是真能吃,一顿就吃光了老头子三天的口粮……赶紧走吧,差没办完就先别来了!”
里头再没回音,柳今一只好跟着代晓月,那尤风雨就跟着她。三个人一条线,在月下还连起来了。
“什么差还要藏着,”柳今一拽代晓月的衣袖,“你一句话交代给我不就完了?”
代晓月仪态极佳,背挺得溜直,走前面头也不回。
柳今一问:“是捉人还是拿贼?”
代晓月冷冷道:“放开我的袖子。”
柳今一又问:“是要账还是催粮?”
代晓月还是冷冷:“放开。”
柳今一说:“再不济就是处理见不得光的事,要杀人还是要藏尸?”
代晓月面朝前方,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嘲讽:“出了狻猊没人管,你也无法无天了,现在连杀人越货这种勾当也能挂在嘴边。”
“我不仅挂在嘴边,我还干这些勾当。”柳今一步履轻快,“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不便处理,也可以找我,价钱好谈。”
代晓月猛地止住脚步,侧过身来。她瞧着就不好惹,又爱冷言冷语,如今立在月下,神情更是冷肃凛然:“那么脏的活儿你都干,你是真的没出息。”
柳今一酒困,耷拉着眼皮,很没精神,笑说:“是,我是没出息。这事你不就早就明白了吗?”
代晓月道:“我只知道你没出息,没料到你还没脸皮。”
“哈哈,”柳今一高兴起来,“等明早天亮了,你说不定还会发现我没心肝儿。咱们真是好姐妹,时见时新!”
代晓逼近一步:“你高兴什么,你睡得着吗?你闭上眼不会听见归心的喊声吗?仗打输了,廉耻也丢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柳今一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仍旧笑道,“贱骨头是吧。你说的嘛,我是个贱骨头。”
代晓月倏地扯回袖子,瞧也不想再瞧她一眼,径直往前走。柳今一走两步,发现尤风雨在学她,扯着她的袖子亦步亦随。
柳今一说:“你……”
“陈书吏家的娘子死了,”尤风雨冷不丁地开口,她嘴里还咬着炒黄豆,梦游似的,“那娘子人可温柔了,常给我们弄汤饼吃。她死了我老伤心呢,连着哭了好几天。”
柳今一思量这就是她要办的差,于是放慢脚步,问:“她怎么样,被人害死的吗?”
“她娘家人说是陈书吏逼死的,”尤风雨吃完炒黄豆,又从兜里抓出一把,接着咯嘣,“他们把尸体抬上衙门,要陈书吏赔钱,说什么一尸两命。”
柳今一说:“那姓陈的赔了?”
尤风雨道:“没赔,大伙儿都说‘天下女人谁不生孩子,偏她跨不过那道鬼门关,死了也不能怪相公’。你来得晚,没见到他们一群人在堂上扯皮的样子,后来陈书吏又哭又叫的,说他娘子与人通奸,怀的就不是他的孩子,早应该让娘家赔他钱。”
“你那句鸟毛话就别记了。”柳今一呼噜了下尤风雨的小黄毛,接着问,“既然闹上了公堂,县太爷总要有个说法。后来怎么样?”
尤风雨说:“后来还真让陈书吏逮着个奸夫,捆到堂上对峙,两家人又吵了一通,惹得十里八乡都凑到衙门口看热闹。那娘子的尸体就一直停放在堂上,没几日都臭了,最后还是县太爷做主,把人先安顿下葬,再将奸夫给溺死在野地里,然后把陈书吏和娘家人各打了十大板。”
柳今一脚一停:“这不是结案了吗?”
“是啊,结案了,我老爹说判得很好,两不得罪。”尤风雨松开柳今一的袖子,超过她,也不等人,走到代晓月后面继续抓袖子,“那娘子的娘家也是县上的大户,姓南宫。你天亮了去打听一圈,大伙儿都说南宫家的老爷是个大好人,一有个灾啊祸啊的,他都会开仓赈济邻里乡亲,不过以后不会啦。”
柳今一慢慢跟着:“怎么呢?难不成他因为女儿死了,又被那陈书吏毁了名声,所以和县衙门不对付,从此以后再也不行善救人了?”
“他死了。”这次是代晓月在说话,她一边上阶,一边沉声道,“这案子了结后没多久,南宫家就在夜里遭逢十几个土匪洗劫,钱财粮食没了不说,连南宫老爷也被人砍死了。”
尤风雨点一点头,似乎觉得还不够完整,又补两句:“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老爹看过尸体,说若不是有滔天的仇,绝砍不成那个样子。”
柳今一问:“这南宫家住城郊啊?”
代晓月说:“住城内。”
柳今一道:“那晚是在过节还是在打仗?”
“没过节也没打仗,就一普通夜晚。”尤风雨摸兜,“那天我的鸡崽子快死了,我把它抱上床捂了半宿也没救回来。要是在打仗,我就睡地窖里了。”
柳今一停在阶下,手搭着栏杆,斜过半身指向衙门的方向:“两个县门夜里上锁,不运军粮,又没修筑要务的时候,不说皂役班差,就是替补的快手民壮也会轮流防守。”
她换个方向,又指向县城墙:“出了这里,不管往东还是往西,每隔三里就会有一个哨所防卫,只要有风吹草动,半个时辰内必有狻猊军赶到。”
月色泠泠,代晓月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果然,柳今一把手一合,拍了个响:“敢问什么土匪,能飞过哨所,穿过县门,悄无声息地直捣黄龙?叫你老爹直接抓那陈书吏不就得了。”
“世上就你最聪明,”代晓月终于停下了,她回首,居高临下,“那陈书吏次日卯时,就在城隍庙前被捕了。不过很不巧,他被捕的时候浑身**,倒吊在庙中神像上。尤秋问撬开死人的嘴,发现他的舌头早已尽根被割,即使做鬼也说不出话。”
柳今一在半空嗅了嗅:“一股水很深的味道。”
“这事原不该我管,但是我欠思老一个人情,她受尤秋问所托,想弄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代晓月目光驱赶,“至于你,是思老顺带给我的包袱。”
“做包袱可是要人背的。”柳今一顿了顿,“这会儿问已经晚了,这差事的酬金有多少?”
代晓月微勾唇角,露出个冷笑:“你的酬金不是我的棺材吗?出了县门走两步,正停放在第十二营里呢。”
“欸,凭我们的姐妹情谊,那算我送你的,不用谢。”柳今一竖起两指,“酬金我不要,但我要问思老要两样东西。”
代晓月说:“哦?”
柳今一道:“第一,我要思老把我的刀还我,没有刀我办不了事。第二,我还要思老帮我找一把刀。”
代晓月眼神不变,难得提问:“什么刀?”
柳今一抬起眸,眼底有点点狠色:“一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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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