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秋问坐在主位,把茶喝了一盏又一盏,咂咂嘴:“团素,挨班儿算,我只是县里头的吏目,从九品上不得台面,没道理与你在这儿平起平坐,可是思老把差事交代下来,我也没办法,只能督促着你们办。你既然不肯宰了她,那就使唤她嘛!”
“我什么人,能使唤动她?”代晓月拨着茶沫,身子半斜,“柳今一的架子比天大么,好赖话也听不懂,使唤她不如使唤门口的骡子,骡子起码还知道东南西北。”
“你早说啊,东南西北我分得比骡子清。”柳今一坐另一头,把信笺撕了,揉成几个小纸团,“你看好,这是东,这是南。”
她按照方向丢着小纸团,轮到最后一个,偏要丢到自己的脚边。
“至于这,”柳今一要笑不笑的,盯着代晓月,“这是你代团素最瞧不上的北。”
“你可不要误会,我瞧不上的是人,”代晓月稳稳喝茶,眼皮子都没抬,“跟北没关系。”
“拿着狻猊牌讲话也硬气,”柳今一单手支头,“不过那牌上还沾着我的血,你擦干净了吗?”
“白醋皂荚马毛刷,”代晓月慢条斯理,“你放心,别说是血,就是你手摸过的、碰过的边角,我都刷得一干二净,半点味道也没有。”
她茶喝完了,把空盏一推,懒得再跟柳今一打嘴仗,只对尤秋问说:“你从捕厅调几个老实的杂役给我,我今晚就去看看什么名堂。”
尤秋问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把手一摊,道:“团素,不是我为难你,而是实在对不住,眼下别说衙门里该有的杂役皂班,就是平时协办拿人的快手民壮也是一个都没有。”
代晓月又拧起眉。
尤秋问在怀里摸了半天,没找着东西,又摸袖子,总算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他抖开纸,指给代晓月看:“你瞧吧,这是十五日前从州府衙门直下的文书调令,岜州府下十六个县,除了去年……”
他瞟柳今一一眼,捋了两下胡子,斟词酌句:“除了去年丢掉的薄风、常雾两县,余下十四县,连同各县底下的乡镇庄子,人都征去运粮了。”
柳今一问:“哪儿又在打仗?”
“酒喝懵了吧,”代晓月眼皮微跳,斜乜向她,“这话你也问的出口。”
“我撤了令牌,早就不干你们那行儿,如今只算个流寓岜州的亡命徒。”柳今一垂手,指尖从空空的腰侧荡过去,挂到了椅背上,“谁跟谁打仗,谁输谁又赢,该我知道吗?”
尤秋问说:“这话倒不假,出了咱们岜州,外头还是爷们说得算。像你这样的女人,出去又没有令牌,迟早要给别地衙门捉了,按流匪强盗或是淫媒巫婆问罪。”
他一个糟老头,生有名户有籍,根本体会不到女人立足的难处,但是他说到了一个关键,那就是整个大显,只有岜州府境内能看到女人出门办差,甚至打仗带兵。
这不是因为皇恩浩荡,而是因为岜州府境内有个女人,天下敬她的都要叫她一声“廖帅”,更亲近的都要叫她“廖娘”。
什么是娘,有再造之恩的就是娘。没有廖娘,就没有狻猊军,没有廖娘,就没有岜北十三营。出了京都过九门,岜州府在全境排末尾,从前这里还有个赤练关,没破的时候有卫所驻兵,结果有一年戎白人打过来,当时还号称岜北第一卫的赤练军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被戎白弯刀屠了个精光。
廖娘大名廖祈福,据说那年隆冬,廖祈福在薄风、常雾和霖雨三县集结人手,组建了后来名震关内的狻猊军。这支军队一开始就百来人,连一个营都凑不齐,谁也没把它放心上,直到第一封捷报传入州府,赶着马车着急跑路的肥官知州一拍大腿,连夜写折子投递给上头的通判。
等兵部接到信儿,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大伙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大显自乌金十年以后,军备凋敝,一茬儿又一茬儿的老将不是斩首就是抄家,现在终于碰见个天赐将星,就盼着廖祈福能收复赤练关,于是封赏像雪花片一般往岜州府飘。一群官老爷涌到营内,等门开了,又都傻眼了。
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廖祈福是个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封赏不作数。从此以后,狻猊军的处境不尴不尬,日子也比其他卫兵、镇军要难过很多。赢不赢先不论,月钱打赏一概没有,屯田耕地自行开辟,反正军饷轮不到,粮食从不给。
要不是如此,柳今一何至于为了一口粮去跟戎白人拼命?她们的粮除去荒地开垦,就只能靠岜北八个县来凑,但是各县又受州府衙门管辖,每年每季的银粮火耗、苛捐杂税纷乱重叠,老百姓自己都吃不上饭,又哪有多余的粮给她们?
打仗么,说来说去总绕不开三件事,那就是粮、粮、粮!
柳今一从前没犯事的时候,经常跟代晓月出来讨饭,不过不是在街上讨,而是去各个衙门打秋风。
代晓月是名门之后,没来岜北前爷舅都是有头脸的文人,所以她做不来,也低不下头,只有柳今一是要饭出身,进了衙门逮着人就说:给点吧,两口也行,赶明儿你家房子要是着火漏水,尽管招呼我,我带人给你补!
次数多了,各个衙门一见到代晓月就关门,怕的就是她后边跟着的难缠鬼,以前她俩不说形影不离,但好歹也算肝胆相照,是姐妹,更是发了誓的同道人。
柳今一望着屏风,忽然上了脾气:“怎么呢,我还出不了岜州是吧?没人告密谁知道我是哪个臭要饭的。”
“告密”两个字太刺耳,代晓月冷笑:“输了就怪天怪地怪别人,一天到晚尽觉得是别人在害你。不干这行儿就算了,做人连自省也学不会。”
柳今一道:“你想要的是我自省吗?你想要的是我给你磕头认错,非得让我把心掏出来,你才肯信我一句话。”
代晓月说:“嘴上功夫都用来对付别人了,对自己倒很留情,要是输一场认个错就行,那天底下还要衙门管事干吗?大伙儿只要会磕头就都太平了!”
柳今一唰地站起身,跟前的茶盏翻倒,茶水淌得到处都是。她瞧着代晓月,紧了紧咬住的牙,却一句话也没有再驳。
尤秋问从前没跟这俩人打过交道,他能补吏目这个缺,一是因为县里头实在没人了,二是因为他跟竺思老沾亲带故,不然就凭他胡子拉碴、土埋半截儿的样子,根本够不着这个从九品末流。
“你还真是瘟神性子,一点就着!但是你坐下,我这还有思老的谆嘱没说完呢。”尤秋问把那张皱巴纸提高,“你刚不是问哪儿在打仗吗?我告诉你,是无骨河东边!”
无骨河是三州河,从岜州府起头,经过朝州府,尾巴落在狐州府。它的东边是三喜峰,连着大片山岭,因为不在边界上,州府境内又穷得很,每年征粮也征不出多少,所以比岜州府还不起眼,只在附近留了三百个狐狸卫,带一个把总看守。
“那旮旯角狗都不去,”柳今一扶正茶盏,“过了三喜峰就是平远侯的护东卫,护东卫总兵六万人,个个全副武装有刀有马。不过三喜峰还有驻扎在朝州府的狐狸卫,只要下道令,他们当晚就能沿河东渡。这次闹事的是土匪还是起义军?首领糊涂了吧,那儿怎么打都是条死路。”
代晓月忽然出声:“是女人。”
柳今一愣神,转过头,重新看着她。
代晓月仍然坐在椅子上,敛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也知道狐州府穷,前年闹灾,他们境内二十来个县饿死了几万人,原本该筹粮赈灾,再免几成粮税,但是不巧,当时正逢护东卫用兵,于是又对狐州府强行征粮。粮肯定是没有,没有粮,地方官的绩效考核就过不去,有几个知县被逼急了,干脆跳河自尽,这是有良心的,好歹不威逼百姓,但是剩余的不要死,不要死就只能继续逼催百姓。一场征粮下来,州府境内的青壮男丁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剩下的女人也没活路。”
她说到这就打住了,原因无他,剩下的话她说不了。
岜州府境内说是有廖帅坐镇,女人当差打仗都司空见惯了,可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狻猊军只有“岜北十三营”呢?难道是因为岜州府没有南部吗?个中原由显而易见。
廖祈福是一枝独秀,从前女人无反军,天下人都催着女人争做节妇烈女,只要死了男人,不管嫁没嫁的都得跳井、上吊来自表贞洁清白。如今有了狻猊军,大伙儿都知道活不了还能抄东西干一场。
尤秋问说:“原本依着京里的意思,这仗要你们狻猊军去打。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廖帅是个忠君爱民的好女子,和那些泼皮村妇不是一回事,但是架不住各道督官上奏嘛,都说是廖帅起了个坏头,害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安分,要是让你们去打,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于是先撤了廖帅的狻猊正印,叫她进京待几日,陪那些金枝玉叶的老太后、老太妃说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柳今一手又荡向腰侧,这真是个坏习惯。她唇线抿紧,半晌挤出笑:“我成日酒喝得烂醉,居然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三个月前的事,”代晓月向后靠,望着门外,“廖娘已经进京三个月了。”
柳今一沉默片刻,又说:“既然不准狻猊军去,那最后派的是哪一卫?”
尤秋问点了点纸:“上面写着哪,正是平远侯的护东卫!”
平远侯韩啸最不守规矩,又杀人如麻,他征粮逼死了狐州府的知县,这是小事,顶多挨几本参,因为地方最不缺小官,死几个知县怎么了?人家可是天潢贵胄,就算告到御前,也是两杯酒的事。
“韩啸有梁州府这个大粮仓,平时带兵打仗不缺粮食,他何必如此针对狐州府的百姓?”柳今一拿起茶盏,“再者逼死知县不算,逼反了良民却不是小事,怎么还让他去?”
尤秋问说:“这事说来就久了,三喜峰不是靠近平远侯的驻地吗?他有个规矩,凡是他境内的女子,出嫁许人,都得先在他帐里住一晚。三喜峰有一峰是歪的,他非说那也得算在他境内,三喜峰的百姓不答应,两方就结下了大梁子。原本征粮是轮不到狐州府,可是平远侯夹带私怨,非要他们筹,这地方官再不情愿,也扭不过他那样的大腿!没承想最后逼反了三喜峰的女人。哎呀,你说是良民,人家只须在折子上划一笔,良民也都全变成贱籍——天是黑的,地是白的,皇家贵胄说你是马,你还能变成鹿?况且这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护东卫如今剿的是作乱的贱贼!”
柳今一拿紧茶盏,和代晓月一个看门外,一个装木头。她有火也发不了,她凭什么发?别说她现在是个一文不值的亡命徒,就算她从前拿着狻猊牌最风光的时候,也照样得夹紧尾巴。
天外有人,岜州府是个破烂边境,狻猊军满打满算就四万人。四万人,已经足够让廖祈福成为众矢之的。还想救别人?先看看自个儿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吧!
似乎没察觉到她二人的情绪,尤秋问赶着说:“东拉西扯的,就为一句话,你们要办的差,衙门里出不了人。不过我有个侄女,很崇敬廖帅,你们要是还缺个人跑腿打水的,就带上她吧。”
说完,也不管她俩答不答应,起身朝外喊:“尤风雨,进来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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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人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