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风雨站中间,上看看,下瞧瞧,见她两个都不吭声,怪好奇的:“菜刀有什么稀罕?县里头就有卖的,老样式、新模子,要什么样有什么样。”
柳今一摇头,又嘻皮笑脸:“新的不行,我要找的那把必须是旧的。”
“思老走私人门路把你放进来,你还有要求,”代晓月早转回头,“办不了事就接着去要饭,缺你一个正圆满。”
她刚刚走了半晌,这会儿正停在一处府宅角门前,说完也不等柳今一上来,直接抬手叩门,还没响两下,就有人来应门。
“吱呀。”
门半掩着,透出些许昏黄的光。一个素服小丫鬟细声问:“是尤老爷请来的军娘娘吗?”
代晓月答了是,从怀里拿出文书,请那小丫鬟核验身份。小丫鬟借着灯笼的光,瞧见文书上头盖有衙门章子,方才容她们进去。
一行人入了内,穿堂过亭。柳今一走马观花,看宅檐廊下都挂着素白的灯笼,寥寥守着几个粗使的婆子丫鬟,俱是丧服未除,神情惨淡的样子。
因是深秋,院内的海棠颓败,零零散散横着几丛杂枝。树木掉了叶儿,也都蔫头耷脑的。
小丫鬟寡言少语,把她们带到一处堂前,早有个姐姐守在门口,见她们来,忙上前迎道:“刚才从衙门得了信,说两位军娘娘要来办差,仓促间也没来得及筹备酒饭……”
代晓月打头,自然由她开口:“不忙事,我们在衙门里都用过了。夫人歇了吗?叨扰她了,为这差事还得问她几句话。”
那姐姐飞快打量她,眼风跟着掠过后头的柳今一,笑笑说:“夫人早盼着你们来呢,两位先请吧。”
说罢,回身掀了帘子,又引着她们往里走。
堂内一股药味,隐隐听见几声咳嗽。几个丫鬟端着盆,挨次儿朝她们行礼。这堂内不如外边光鲜,桌椅灯罩俱是旧样式,墙上还贴了两幅画,分别是“骚客寻梅”和“猛虎下山”。
南宫夫人就坐在那幅“猛虎”底下,看见她们进来,正要招呼,又掩着帕咳了几下。她瘦得厉害,低头咳嗽时,那画里的老虎就直勾勾地盯着柳今一,气势很猛,恰逢堂内烛光昏暗,恍惚间像是要破画而出了!
呼!
窗外吹了阵风,檐下的灯笼都在乱晃。柳今一目光慢移,从画中的老虎往下,正正好落在南宫夫人的脸上。
“现在世道乱,虽说有狻猊军守在外头,但架不住人心险恶,也是我们家时运不济,挨过了戎白人的弯刀,却没挨过自己人的作弄。”南宫夫人面容清癯,一边招呼她们落座,一边叹气,“我们家老爷最是忠厚良善,平日茹素问佛,连只蚂蚁也不肯踩,谁曾想……”
她说到动情处,从丫鬟手里接过新帕子,揩起眼角。
“到底是世事难料……要说那陈书吏,原本是攀不起我们家的,他一个衙门胥吏,既没功名又没家世,成日跟一群讼棍老爹打交道,浑身铜臭,眼里只瞅得见几个子儿的蝇头小利,最是卑鄙狡诈。这样的人怎好做女儿良配?”南宫夫人偏过头,渐渐呜咽起来,“可偏偏我们家老爷相中他,非说他有胆识骨气……这下好了,坏了我们家几十年的名望不说,连带着女儿和老爷一块儿没了。”
刚才掀帘子的姐姐也擦起眼睛,忍着泪连忙劝夫人:“干娘,不好再哭了,再哭下去这双眼睛哪里受得了?青妹那样孝顺的人,要是见着你为她伤心成这样,在天有灵也要跟着流泪。”
这场面实在悲楚,纵使是外人,也要忍不住宽慰几句,可偏偏坐跟前的是代晓月,她天生一张冷脸,眉尖刚刚蹙起来,小腿就让柳今一踢了踢。
“我……”代晓月语结,憋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必定会彻查此案……绝不让南宫老爷和南宫小姐平白遭难。”
那姐姐说:“为着军娘娘这句话,不枉我们等这半个月。可惜那狼心狗肺的贼人已死,即使把他挖出来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
柳今一思量片刻,忽然道:“这不妨事,他死了,他家里人不还在吗?这人在堂上毁谤南宫小姐,事后又差人扮作土匪前来行凶,真是目无王法。依我看,夫人也不必对他的家人客气,以牙还牙嘛!”
她说完,满堂的人都瞧着她,一个个瞪大眼、张着嘴。代晓月也瞪着眼,挤出一句:“你……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我是话混账,他是事混账,这怎么比得上?”柳今一起身,晃到那两幅画前,“他两腿一蹬倒是轻松,可怜你们孤女寡母。这事要做也简单,夫人只要给我几两银子,我趁夜就去杀他满门。”
南宫夫人捂着胸口,似乎心悸难平:“他虽混账,但祸不及家人……”
“他把你女儿好好一个温柔娘子说成了通奸恶妇,”柳今一背着的手捏着指节,发出“咔咔”响,“夫人,这怎么好忍?”
那姐姐说:“他那些浑话传出去也无人信……”
“好姐姐,你可知道众口铄金?一句话只要传三遍,假的也能成真,况且这陈书吏当时戏做得很全。”柳今一侧身,微微笑,“他不是专程找了个男人,将其硬说成奸夫?”
那姐姐道:“哪有什么奸夫!那男人原是我家老爷的贴身小厮,平日里见都见不到青妹。陈书吏心胸狭隘,整日拈酸吃醋的,就爱用这些事情刁难青妹。”
“你说的我都信,可惜县太爷是个糊涂鬼,他当时急匆匆判了案子,把那小厮溺死在野外,搞得现在死无对证。”柳今一长叹,“我来的路上打听了一圈,外头的话都很难听,说什么的都有。夫人,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我干这行儿是出了名的利落,不会留下半点痕迹。”
“冤有头债有主,坏事的是陈书吏,不至于杀他家人。况且青儿在世的时候,心就很善,见不得别人杀生。”南宫夫人挪开手,端起茶来。她望着茶沫,收拾起些许情绪,对柳今一温言说:“好姑娘,你是侠义心,但若是为了我们这档子事毁了前程,那也太不值当了。如今陈书吏既然已经遭了报应,我也想就此放下。”
那姐姐在旁说:“阿弥陀佛。干娘,就是这么个理,人还是要望前看。”
柳今一很诧异似的:“我怎么听两位话里意思,这陈书吏是别人杀的?”
那两人一齐看向她,连带着满堂的丫鬟也都看过来,堂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灯烛在摇曳。那画里的猛虎双目幽幽,一晃眼,却是南宫夫人在缓缓笑。
“唉,”南宫夫人将攥着帕子的手打开,她的手骨节分明,也没有茧子,是一双弄花逗鸟、养尊处优的手,“说句心里话,姑娘,我倒是想亲手杀了那贼子,可惜我是个老妇,捉只鸡都费力,哪里又能杀人呢?”
“我倒是有些力气,”那姐姐用帕子半掩着脸,也看着柳今一,“可惜当夜贼人来得突然,把老爷砍成那个样子,一院子的姑娘丫头都吓得魂飞魄散,连我也厥过去两次,等再醒过来,就听闻陈书吏已经死了。”
她们坐在幽光里,或揩泪,或扭身。代晓月这才发现,丫鬟们都戴着白花,她们素面朝天,一张脸叠着一张脸,像是从一个瓷胎里捏出来的。
哎呀,哎呀。
她们相互依偎,都瞧着外来的这三个人,在烛光里齐声说:“可惜,可惜,那报应来得真是早啊。”
南宫夫人悲恸忧郁,陪她们说完话,就已是体力难□□姐姐服侍她睡下,又同柳今一三人一块儿出来。
“军娘娘方便就叫我罗姐儿,”那姐姐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灯笼,“我原是常雾县人,三岁的时候叫爹娘卖给牙婆,皇天保佑,让我进了这南宫家,碰到老爷夫人这样好的主子。”
她还要带她们去看南宫老爷遇害的地方,因此一边说话,一边引路:“青妹小我十来岁,也算是我陪着长大的。两位军娘娘是在外头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没见过比青妹更温柔体贴的女儿。她还是个粉团儿的时候,夫人就爱得不行,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罗姐儿说到这里,又含起泪,她看着前头,恨道:“要不是那畜生……”
前头两排白灯笼整整齐齐,把一处回廊照得惨白。她别过头匆匆擦了泪,又扭回来说:“就是这儿了,两位瞧瞧吧。”
代晓月看着那回廊:“在这里?”
罗姐儿道:“可不是。那晚贼人分三路进来,有一伙人先扮作更夫,敲响前门,说想讨碗水喝。守门的婆子是个本分人,哪知道人心会那么坏?刚把门打开,就挨了几巴掌,她跟对方撕扯起来,吵嚷声惊动了外院的杂役,大伙儿一窝蜂都去堵门,正中了人家的计。”
她说着,把灯笼挑向一角的洞门:“还有一伙人是从这头的角门进来的,当时我家还在丧中,丫鬟婆子轮番值夜,都累得不行,一打盹儿的功夫,就都被人给拿下了。院里喊叫乱糟糟的,我听着不对,赶忙披衣出来——我平时是伺候干娘的,就住在老爷夫人旁边的厢房,不出来还好,一出来真是惊了一跳!”
柳今一说:“第三伙人已经进来了?”
罗姐儿点头:“飞檐走壁!他们从墙头翻进来的,还打翻了丫鬟的灯笼,一下子走了水。我一见火就怕得不行,连忙去敲夫人的门,门没关,夫人披衣冲过来,对我说老爷、老爷!我这才知道,老爷当时已经出去了。我一面差人扑火,一面扶着夫人走,我们刚过那洞门,就看见老爷伏在这廊子里,已经没气了。”
“听尤秋问说,当时扮作土匪的贼人们在内院四处抢夺财物,连丫鬟房都摸遍了。”代晓月到廊子里,地上的血迹和尸体早没了,只有些许火烧的痕迹,“不少人都受了伤,但只有南宫老爷遇害了。”
“咱们在这岜州府,都是见过真土匪的人,他们烧杀抢掠从来不留活口,若不是如此,谁又会立刻怀疑那陈书吏呢?”罗姐儿两掌微合,“夫人受了惊吓,和我双双昏厥在这里,也是菩萨保佑,让我被风给吹醒了,不然火烧过来,我和干娘哪还有活路?可怜我家老爷,被砍成那样子,又遇火烧。”
柳今一问:“来了三伙人,什么时候察觉他们是一起的?”
“快得很,听着他们相互招呼,说要把这院子里藏的粮食银钱都搜□□净。”罗姐儿惆怅,“我家老爷平时就乐善好施,把家里的银钱水似的往外送。夫人以前就担心会露财招祸,所以特地把一批金银首饰藏在青妹房里的暗格中,连我都不知道具体,只有青妹和夫人两个人知道。结果那晚过后,夫人差我去查看,我把格子打开,里面全空了!青妹那会儿早已不在人世,必然是陈书吏以前从她那里打听出来,又告诉了贼人们。”
柳今一和代晓月没有逗留太久,因为这廊子实在没看头,不仅是这廊子,整个院子都在这事发后的半月里被打扫清洗过无数次了。
罗姐儿送她们出门,说:“那陈书吏瞧着人模狗样,谁知竟然歹毒到这等地步,害了青妹还不够,还要害我们南宫家从此抬不起头做人。干娘也念佛,是个软心肠,唉,要真依我的意思,倒想请这位军娘娘去杀个痛快!”
柳今一道:“其实这会儿也不晚,家里要是实在没钱,给我两口酒喝也行——”
代晓月狠狠踩她一脚。
一行人告辞,罗姐儿还要送,被劝了回去,好说歹说终于把门关上了。
代晓月说:“你戏演几下差不多了,非得让人家当真?”
柳今一抬着单脚连跳几个台阶,离她远远的:“人家也就是客套一下,你才在当真。这差事有衙门落章,又有你协理督办,现在买凶无异于自找麻烦,这种事傻子也不会干。”
代晓月这才往阶下走,道:“趁着天还没亮,去陈书吏家看看。”
柳今一说:“没有酬金,也不帮我拿刀……”
代晓月径直走,任由她在后面长吁短叹。尤风雨踢踢踏踏跟着,没留神正撞到柳今一后腰上。
柳今一回首低头:“你老爹也有毛病,非叫你大半夜跟着。你困了?”
尤风雨一脸迷糊样,摇摇头:“我想事儿呢。”
柳今一说:“你想什么事儿?”
尤风雨继续踢踢踏踏地走,她想事情的时候很实心眼,小牛似的,只会走直线。她边走边嘟囔:“想我的墨画片……我怎么就抽不中廖帅呢?一天天的……”
柳今一跟着:“什么墨画片,什么廖帅,你老爹不是叫你给我看看吗?你给我看看。”
尤风雨只管捂着兜闷头快走,和代晓月一前一后,留柳今一跟后面“喂喂”地追。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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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