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上十点,老街几乎没有行人,舅舅坐在柜台面前盘存,何云台在操作台前制作一条围巾。
这块纯亚麻的料子是上次王姐送的,配色很有味道,由大块暗蓝色和铁灰色组成,看上去像是沉静有书卷气的男子所用之物,可惜克重参数不够,单层清透了些,没法制成床品。
何云台做完围巾,挂去里间,打算送给明天第一个购物满额的顾客。
舅舅准备关门,何云台收拾着东西,拿起手机时,才发现没电自动关机了。
跟秦川约定三天还车,如今是第四天,满打满算整整三天已过,英镑到手了。何云台吹声口哨,明天就拿这笔钱去报设计培训班。
回家后,舅妈说店里生意越来越差,老街拆迁的风声也越来越大,她想集中精力做网店。
网店做了四年多,仍是小卖家,价格上也压不下来,每天订单有限,门店开了十几年,熟客多,周围全是生活区,舅舅更想发展门店。
舅妈说今非昔比,现在已经和异杰面料厂这种大厂打上交道了,还有两家成品厂,货源上了档次,再花点钱做营销,网店绝对做得起来。
舅舅说:“店里才进了一批货,还有些尾款没收回来,哪里有钱做营销?”
舅妈心有不甘,网店有两款四件套卖得特别好,花色和质量都没话说,随便拿其中哪款做推广,效果都不会差。
舅舅仍说没钱,等资金周转得过来再说,舅妈眼一瞪:“马上就十一国庆节了,结婚的人多,我们得赶上这一波生意!我不管,借小额贷款我也想做。”
舅舅舅妈为小额贷款的事吵起来了,何云台去阳台上透透气,他有点想说出英镑的事,但想读设计班占了上风,忍着没说。
洗完澡钻进被窝里,何云台想起放他鸽子的秦川,点开照片看了看,挺顺眼的一张脸,居然是骗子。不对,是傻子,傻子才花五倍的钱买辆小破三轮车。
同一时间,永好集团总部大厦灯火通明,总裁顾长清召开公司高管会议。
永好集团从事纺织业已有几十年,数年前,顾长清和老丈人共同决定在海外布局,如今在东南亚已建设了三大生产基地,虽然享受到成本红利,关税门槛也低,但东南亚产业链并不成熟,只能做代工,还必须从中国采购原材料,运去加工再出口,在物流费用持续走高的局势下,经营策略恐将调整。
摆在顾长清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加大资金投入,在东南亚设立上游产业链,从制造、印染到成品,形成齐全的一条龙供应,二是回流国内中西部。
国内纺织产业日渐不好做,目前正加速向中西部转移,若干中小城市都有相关产业园开建,当地纺织产能也大幅提升,顾长清有意选择这条路。
老臣们赞同的居多,但也有三人持反对意见:国内纺织业的竞争优势体现在配套完善,纺织工人技术水平高,但外贸市场受到的壁垒冲击正在逐渐加大,东南亚的优势更是显而易见的,任何企业要壮大,都得向外扩张,而不是退守和龟缩。
这三人都是秦爷爷创业时的肱骨之臣,永好集团的员工私下称他们为摄政王,其中一人不客气地指出:“你老丈人在你这个岁数,可没你这么保守。”
会议并无定论,老臣们都建议顾长清去请示退休在家的老丈人。
散会后,秦天晃进总裁办公室:“堂姑父,阿川回国了。”
秦天是秦川叔公的孙子,在集团担任商务总监,对顾长清向来熟不拘礼。
顾长清问秦川是何时回来的,秦天说:“听说回国有好几天了,他们那个鸟类救援组织,来考察一个什么灭绝鸟类。”
顾长清让总助取消他明天中午的行程,改由第一副总裁去,秦天笑道:“您是想给阿川接风?不用了,他跟盗猎者打架,搞得一身血,大爷爷气得不轻,他明天肯定闭门思过。”
顾长清担心道:“伤得这么重?那我明天去看看他。”
第二天一早,在花园吃早餐,爷爷想了解秦川到底在干什么,秦川仔细说了关于绿湖的来龙去脉。他和同事们提交了很多资料,但绿湖各方面就一句话,视频摄影机捕捉到的冠麻鸭太模糊,不能成为有效证据,还劝他就当它已经灭绝了。
秦川越说越激动:“但是从我们调出的上万张镜头画面分析,非常疑似冠麻鸭,那片区域真的不能被破坏。最重要的是,那里地势危险,建房完全不可取,可那个开放商不听我们的。”
爷爷气笑了:“平时聊别的也有这么多话就好了。填湖建住宅区,目前只是个规划,涉及到方方面面,你们就这么找上门,肯定不会有人负责。”
秦川很沮丧,连日来,他和小五跑了不少地方,房地产公司让他们找规划部门,规划部门让他们找房地产公司,第一次,接待员说经理不在,第二次说出差去了,第三次干脆就端来两杯水,就再不露面了,他只好去找赵子轩,但把人给得罪了。
爷爷恨铁不成钢:“那也不能跑去拦别人的车!不要命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想着拦轿喊冤不成?别我还没死,你倒先死了!”
秦川不做声,爷爷心疼地看他额头上的伤,摇摇头:“你常年在国外,有些事你不懂。要想达成目的,你得讲究方式方法。绿湖是野湖,政府还没有把它划入自然保护区,这样吧,阿豹,你跑一趟,把情况都了解清楚。”
阿豹谦恭地点头离开,爷爷对秦川说:“我考虑把那块地拿下来,让你们好好监测。”
秦川喜出望外,爷爷话锋一转:“但我得先看你的表现。我这边有件事,交给你来做。”
兴隆老街位于云州老城区西边,背靠居民生活区,拥挤嘈杂,爷爷给秦川拉了一支工作队前来考察。
工作队老陈是永好集团老员工,捧着平板电脑,边走边向秦川介绍:“这条街有几十年了,小秦总,你看这些房子,破损严重,称得上危房,董事长去年就着手把它拿下,想建个永好购物广场。”
秦川四下看看,一家鞋店正重复播放着促销通知:“三天三天,最后三天!本店因厂家倒闭,急需资金回笼……”他转头问老陈,“87号在哪边?”
老陈把电子地图放大:“是个什么店?”
“名叫独角兽。”秦川一接到爷爷下达的收购老街任务,就给何云台打电话了,但何云台没接,他发出信息,“我马上来找你。”
何云台没回复,但不要紧,小五开着三轮车上路了。
等秦川把车开到老街附近才发现,汽车只能开到街口,里面很窄,只容三轮车和摩托车进出,难怪何云台要求他三天还车,他有点内疚。三大袋货物,很重,他却把人丢在山路上,也不知道何云台是怎么回来的,这几天又该怎么拉货。
秦川快步向87号方向走去,工作队里有个年轻的叫小王,人很活跃,跟在他身边摇尾巴:“董事长请的是意大利设计师,小秦总,到时候您可以让设计师在广场顶楼规划一片鸟类栖息区。”他说着,得意地转向其他同事,“打造一个人类和鸟类和谐共处的家园,你们觉得怎么样?”
老陈笑呵呵:“说得好,正好给顾客普及一下珍稀鸟类。”
用平板车拖货经过的李老头闻言气哼哼,揪住小王,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小王傻眼了,秦川和众人都诧异地望着李老头,李老头揪着小王不放手,小王见他神情激动,岁数也大,不敢动弹,一迭声让他有话慢慢说。
老街有几家门店的人闻风而动,姓刘的店主问:“老李,怎么回事?”
李老头大声道:“你把人都叫来!云台呢,把他也喊来!”
何云台在银行换英镑,早上,他正跟舅舅说起汗血宝马卖了高价一事,秦川打来电话。何云台说得兴起,没理会陌生电话号码,但信息随后就来了。
设计班读不成了。何云台只觉被一盆凉水浇下,瞪着信息绝不回复。秦川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天,但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真能为这迟到的一天把英镑赖下不成?何况也没白纸黑字签个契约,他认栽。
赎回理财产品后,何云台晃到银行换成英镑。他运气不错,理财产品没亏,赚的钱够买几只烤鸡,不算太亏。
何云台把背包背在胸前回老街,老远就看到一堆人围着,像在吵架,服装店两个姑娘说拆迁的人来了,何云台很惊奇:“传了好几年也没拆,真来人了?”
姑娘说老刘他们差点跟对方打起来了,这次错不了,何云台向那边跑去,没注意到暗处有一只专业相机正悄然摄录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众人聚集,场面很混乱,秦川走开几步,低头看平板电脑上永好购物广场的项目方案。李老头对众店主和伙计大声控诉小王:“这个人说,要把我们这里拆了,建个鸟笼子!专门养鸟!”再一指浑然不觉的秦川,“这个是他们的头!”
小王苦着脸解释,但老街众人群情激昂,根本听不进去,孙老板娘咋舌:“这么大块地方,得养多少鸟啊。”
砸人饭碗就为了养鸟?何云台背包里常年放个做手工的小工具袋,里头有卷尺和剪刀之类,他摸出剪刀,扒开人群往里冲。
得先给万恶的资本家一个下马威!剪刀往人面前一戳,何云台恶声恶气:“你是带头的?”
秦川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惊讶,李老头说:“就是他!”
何云台怒了,这人还真是不给他发财的机会啊,他抓着剪刀恐吓道:“还车!”
工作队老陈急忙护在秦川面前,对何云台吹胡子瞪眼:“好好说话,别动手!”
何云台拨开老陈,只对秦川问话:“把我车骗走,还敢跑来拆街?”
秦川比他高大半个头,看着他说:“在路上了。”
何云台将信将疑,孙老板娘不耐烦:“你们认识?赶紧说正事!”
舅妈急匆匆地跑过来:“你们是永好的,还是规划局的?”
小王连忙说是永好集团的,舅妈冷静地问赔偿比例是多少,秦川看老陈,老陈说具体方案还没出台,先来摸摸底,舅妈咄咄逼人:“你们肯定做过预算,还是先透个底吧!”
何云台问秦川:“是按面积算吗?”
孙老板娘立刻说不行,老街门面都小,按面积划不来,肯赔个七八倍才有得谈。舅妈喊了一嗓子:“我们要捍卫合法权益!”
众人被舅妈煽动起来,对工作队逼得更近,何云台没拦着舅妈,他很清楚舅妈等人的用意,盼了几年拆迁,终于要拆了,但不能躺平任拆。会闹的孩子才有糖吃,先把态度亮出来,最好把事情闹大,得到的好处才会更多。
场面有些失控,秦川很不适应,退出人群,拨打小五电话。何云台以为他想跑路,挤出人群盯住他,却听到秦川在问:“车送到了吗,87号。”他回头,对住了何云台颇不友善的目光,说,“五分钟就到。”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惊呼,刘老板的大嗓门响起:“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何云台和秦川同时吓一跳,急忙挤回人群。
何云台挤进去一看,舅妈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他慌乱道:“舅妈!舅妈!”
舅妈鼻息正常,何云台心落回原地,秦川也蹲下来,为舅妈做着急救。何云台不懂医学,但看他一举一动,感觉像专业医生的手法,略微有些安心,果不其然,舅妈缓缓睁开眼睛。
秦川转向何云台:“是低血糖发作了。”
何云台已经猜到了,刚才秦川急救时,他在就摸背包里的糖果。
低血糖是舅妈的老毛病,她平时很注意,这几年很少发作,但舅舅和何云台仍习惯性地在身上备着糖。
舅妈含着糖,仍很虚弱:“不行,我还是难受,心里慌,我要去医院。”
何云台急了:“还难受?”
众人不依不饶,都骂永好集团为富不仁,把人往死里逼,勒令秦川必须把人送去医院,好好检查清楚。
舅妈的表情越发痛苦,闭上了眼睛,何云台的心一紧,又拿起剪刀,狠狠地敲了秦川的肩,愤怒道:“送我舅妈去医院!”
爷爷车库停了几辆车,秦川随便开出一辆来了。
何云台和老陈合力把舅妈扶上车后座,舅妈半躺着,何云台在一旁握着她的手,让秦川开去最近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