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距离老街很近,过三个路口就到了,秦川却开了导航,何云台很奇怪:“你是外地人?”
秦川稳稳地开着车,说:“本地人,刚回国。”
何云台想到他那一沓英镑,问:“以前在英国吗,读书还是上班?”
秦川说:“先读书,再上班。”
何云台不说话了,他没读过大学也知道去英国留学很贵,英国那些名校的图片他看过,英式花园也美。他扭头看车窗外,记忆中,有一张温柔和善的脸笑着说:“我们明年去英国旅游,看城堡和花园好不好?”
准养母去世17年了。她住过的房子几易其主,到现在,有时何云台还会再去看看。
不是每一任房主都是温柔的人,准养母在院子里种下的那棵石榴树,前年被人砍了,房主的父亲说想种菜,果树太大了,挡光。
石榴开花好看,结果也好看,什么人舍得砍它?
早几年,何云台对砍花果树木的人匪夷所思,见多了,他气不过来了,但偶尔会想,在这个很多人把美视为无用和矫情的社会,他的设计之路任重道远。
上车时没顾上看车标,但从车内饰来看,这车很贵,何云台摩挲着前排座椅的皮料:“皮质真好,是纳帕皮吧。”
他是在自语,但秦川回答他了,虽然回答的是句废话:“不知道。”
何云台低头看脚下雪白的脚垫,探身摸了摸,细细斟酌。他自小就在舅舅家的店帮忙,对面料很熟,但对皮质一般,不过毛皮不分家,他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思索片刻,问:“是巴西产的,还是意大利的?”
秦川有点意外,从后视镜看他:“我还是不知道。因为是我爷爷的车。”
何云台看了看昏睡的舅妈,低声问:“我的车呢?”
秦川说:“应该送到了。”
舅妈立刻睁眼:“车怎么了,我好几天没看到拖货的车了……”
秦川开口:“噢,我找他——”
何云台瞪眼:“没你的事!开你的车!”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何云台让秦川搀扶着舅妈,自己腾出手跟舅舅发信息,确认了三轮车完好无损被送回,面色缓和,对秦川态度也好了点:“昨天为什么没来?”
秦川歉然道:“被我爷爷抓住了,对不起。”
何云台不满地哼一声,又想起风衣下的尾羽,问:“你把那个鸟怎么样了?”
秦川不由露出微微笑意:“它好很多了,过几天就能放生。”
何云台愣了愣:“那天你是在救它?”
秦川点头,何云台问是什么鸟,秦川说猫头鹰,何云台哇啦哇啦:“保护动物诶!它特别可爱,我特别喜欢它!有它照片吗?”
秦川笑了:“没拍。”
何云台沉下脸:“可惜啊,对猫头鹰来说,你人不错,对人来说,你不怎么样。”
秦川很茫然:“什么意思?”
何云台愤然道:“喜欢鸟,才会救鸟,对吧。但你也不能为了建个鸟笼子,就拆我们街吧。拆也行,赔偿条件,安置办法,你一条都答不上来,就这么不管别人死活?我全家都靠小破店活呢,哦,也不是我家,老街家家户户情况都差不多。”
秦川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话了,何云台以为他默认,又想摸剪刀,一忽儿又觉得背包里的另外几件工具更好用,正纠结,舅妈有气无力地说:“心慌,胸闷,我要做全套检查。”
医生为舅妈做了诊断,跟秦川结论一致:“就是低血糖,没什么大问题。”
舅妈仍说难受,想做深度检查,还指明想拍心脑电图,核磁CT之类,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查,何云台懂了,他敲竹杠的恶习源自舅妈,这是家学。
秦川的手机响起,保护站田站长打来求助电话,他边听边往外走:“立刻关掉麻醉气体,注射阿托品……那就气管内注射,两倍剂量使用。”
舅妈催促何云台跟上:“叫他去缴费!”
何云台回头看秦川,他看着不像要逃跑,况且背包里有挺多英镑,管够,秦川跑就跑,他手机号码和工作单位都有了,随时能打上门去。但舅妈一再使眼色,何云台就走出诊室,听到秦川焦灼地讲着电话:“…通过外固定器稳定它翅膀,避免软组织损伤,等我来。”
然后他飞快地跑了,何云台无语地看着他的背影,蹙起眉。翅膀?这人懂点医学知识,还救鸟,是个兽医?兽医还同时在永好集团上班,搞拆迁?挺能啊。
永好集团总部大厦高耸入云。总裁办公室,总助正和顾长清对着明天的行程,秦天一头闯进,焦急道:“堂姑父,刘林带着团队跳槽了!就留了个律师跟我们谈判,还肯承担赔偿金,看来那边给他开了天价啊。”
刘林是永好家纺品牌的产品设计部总监,他跳槽很麻烦,顾长清临危不乱,淡淡问:“现在什么情况?”
秦天说不知道是谁第一时间就通知了记者,记者都说要来采访,他和手下推了好几个电话。正说着,顾长清桌上固定电话响起,总助接起,听了几句,脸色变了。
总助硬着头皮,拿起遥控器,选了云州地方台。
电视上,正是秦川率领的工作队和老街众人发生冲突的画面,女主播的声音很平稳:“……与兴隆老街众商户发生冲突,致使48岁的张女士突发疾病,被送往医院抢救……”
秦天黑着脸,拿过总助手中遥控器,关了电视:“堂姑父,祸不单行,怎么办?”
顾长清吩咐总助:“今天日程延后。”再对秦天道,“你联系媒体,召开新闻发布会。”
四十分钟后,老街众街坊围在何家小店的电脑前,观看永好家纺总裁顾长清公开致歉的发布会视频。
视频里,顾长清面向众人说:“我谨代表永好集团,向各位商户及广大消费者诚恳致歉,并责令相关人员作出深刻检讨。同时,也借此机会说明,我方一定会充分协调和群众的关系,保障兴隆老街全体人员及周边生活区群众的利益,收购暨安置方案在正式出台之前,我方将召开听证会,向商户、租户征求意见,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在推动城市有机更新的同时,改善居民居住生活环境。”
众店主无心多听,议论纷纷,舅妈不屑道:“有钱人净会讲大话,有本事直接说赔多少!”
何云台对舅舅说:“多亏记者报导了舅妈被气病,永好被舆论压着,这个总裁才会出来道歉。嘿,他长得还挺帅的。”
舅舅看了舅妈一眼,小声说:“其实也没多严重,闹这么大,不好吧……”
舅妈跳脚:“我都倒了,你还说不严重?!就你怕事,我们是弱势群体好不好!”
孙老板娘很羡慕舅妈:“那么贵的体检,我可舍不得做。”
胡婶问:“没查出毛病吧?”
舅妈手一摆:“嗐,肝啊肺啊骨头啊,小毛病一大堆,还有几项检查只能先预约,慢慢做,医生都让我要注意保养!”
孙老板娘思忖:“云台,既然你跟带头的打过交道,我看不如推举你当商户代表,跟他们斗到底!”
众人都很支持何云台,舅舅不同意:“云台年纪轻,哪有经验?不行不行,不能让他出头。”
胡婶说:“老何,话不能这么说,云台年轻,脑子拎得清,又能说会道,还是男的,吃不了亏!再说了,他顶在前,我们肯定站两边,不可能让他吃苦头!”
李老头把胸脯拍得山响:“谁敢跟云台过不去,我这把老骨头跟他拼了!”
工作队老陈和秦天在茶楼喝茶,秦天感叹人民群众斗争经验丰富,姓张的女人一看形势不对,就地一躺,硬说是犯了病,一下子就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了。
老陈很郁闷,他被秦爷爷委以重任,结果出师不利,没敢去复命,但不去不行,他想让秦天跟着去,好歹打个圆场。
老陈的儿子是秦天发小,两人熟得很,秦天不用把他当长辈看,笑说老陈身在局中,居然没看出这是翁婿在斗法。顾长清先找记者报导秦川办事不力,再亲自开发布会,明摆着是在昭告自己才是永好当家人。老陈一愣:“你觉得是顾总自导自演?”
秦天高深莫测一笑:“他妹夫就是做新闻的,你说呢?”
老陈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董事长拿兴隆老街给秦川铺路,将来好把家业交给孙儿,顾长清怎么甘心交权?翁婿的较量才刚开始。
老陈年轻时给秦爷爷当过司机,知道他是强权派,若不是年纪大了,不得不病退,顾长清可能还管不了事。
虽说自己是董事长派,老陈平心而论,顾长清很不容易,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但老丈人对他可没少制约。
秦天手一摊:“那没办法,我堂姑跟老顾离婚十几年了,只是个前女婿而已。我大爷爷眼里,除了他那宝贝孙子阿川,谁不是外人?我爷爷跟他还是亲兄弟呢,你看他现在过什么日子,我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老陈心说他家花园洋房住着,日子不差,但人和人是经不起比较的,他摇摇头:“所以说,人命太硬了也不好,会克身边人。董事长把永好做大,但儿子儿媳早早地没了,女儿离婚去了国外,只剩个孙子,孙子还只爱搞些奇奇怪怪的名堂。”
秦天嗤道:“阿川再游手好闲,我大爷爷也只能把他往生意上赶,不然大爷爷死了,阿川怎么办,整天往野地里钻,今天吊在悬崖上救一窝鸟,明天跟盗猎的打一架,早晚把自己作死。”
老陈叹气:“其实董事长也没必要那么防顾总,顾总又没孩子,永好做得再好,也是给秦川打基础。”
秦天哈哈笑:“他表面是没孩子,谁知道在外面有没有。”
老陈压低声问:“你是说时来?哎,不可能,老时还请我喝过她满月酒呢。”
秦天笑得意味深长:“你怎么知道不是帮别人养的?”
身在英国的时来一直知道,她是很多人眼里的私生女。来剑桥求学后,中国同乡会里有几个云州籍的同学,他们似乎也议论过。
沈遇跟他们都不同,从第一次在学校网球馆偶然遇见,到现在对坐喝咖啡,沈遇只和时来谈谈他供职的公司趣事,也谈谈美术馆的展出,谈得最多的还是他家乡利物浦,那里有着迷人的音乐和足球。
沈遇的长相是斯文俊雅型,衬衫领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但说起他心爱的球队,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狂热。他在伦敦工作,但几乎每周他都回利物浦陪父亲看球,所以时来和他的约会总是安排在周日下午或晚上。
约会时,沈遇经常和父母分享所看到的艺术品照片,路边高大漂亮的花树,或是一些有工业感的城市雕塑,于是时来经常听到沈家父母,尤其是沈父的回复。
手机里的男声很沉稳,哪怕是一个发条式车轮,他都能和儿子津津有味聊半天。
少女时丧父的经历让时来很羡慕沈家父子,据她所知,传统的中国父子少有像沈家父子这么亲厚的。
第二次约会时,时来问沈遇是第几代移民,沈遇说从小和父母移居利物浦,他算第一代。
时来自然就问起沈遇的故乡,沈遇回答是云州,时来很惊喜,就一路聊了下去,才发现世界居然很小,沈父在国内的工厂和永好有过合作。
时来对沈遇的好感与日俱增,但她很清楚自己会选择回国辅佐顾长清。
英国很美,时来大多数同胞都想留下来,但想扎根于此,非常难,想在大公司做出一番成就,得付出比英国籍的同学十倍的辛劳。
大多数同学都在这边攒点工作资历就回国,时来问过沈遇的打算,沈遇却说他的家在英国。
男女之间这点好感不足以支撑谁为谁作出牺牲,因而在情境正好时,时来也没响应过沈遇含情脉脉的暗示,好在沈遇在作派上很像个彬彬有礼的英国男人,给予她全然尊重,只谈风月,绝不猴急。
这样的沈遇,时来当然是喜欢的,有时她想过,也许可以跟他谈一谈她的回国打算,但没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侍者送来咖啡,时来的手机突然收到推送,是一则行内新闻“永好集团产品设计部总监刘林带领团队远走法国”,她快速滑动页面看完内容,微笑道别:“Owen,真抱歉,我有急事要去处理,改天见。”
沈遇见她脸色有异,询问发生了何事,他是否能帮得上忙,但他是学工业工程的,跟家纺设计不搭噶,时来婉拒了:“我自己找人吧。永好的产品设计部总监跳槽,我去问问我那些读设计的朋友,能不能给我引荐合适的人。”
沈遇目送时来离去,去年,他回校参加一个活动,在室内网球场跟人打完球,刚回座位,时来和几个女同学说笑着进来。
时来一身白色网球裙,长腿细腰,也笑也灵动,但眉间有孤傲感,像一朵清冷的花,却又很高雅,是白色马蹄莲吧,他想。
母亲曾经说过,白色马蹄莲修长又伶仃,很大一束在一起,仍是各成一国的独立着,不像别的白色花,都能开得热闹。
沈遇不明白一个年轻女孩为何有这样清远又高贵的气质,后排有几个中国女生忽然议论起时来,说她是国内著名家纺品牌永好总裁的私生女,总裁每年都来英国看她。
“总裁的私生女。”沈遇听得清清楚楚。但是他觉得,那女孩依然像白色马蹄莲,很洁白,很香,母亲的花园里,最多的便是白色香花,他从小就向往着它们,他毫无犹豫,拿起网球拍走向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