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春燕 第4章 落日低垂

【1】

太阳在染布一样的天空上摇摇晃晃地悬着。老爷子憋住的最后一口气，也咽下去了。

窗外的乌鸦在叫。十岁的许卿被母亲紧紧牵住手，只是茫然。幼小的大脑，记忆力是虚弱的。画面从一个镜头，跳到另一个镜头，自动忽略中间经历了什么。

哀戚的大人们忽然换了幅面孔，争得面红耳赤，哪间房产，哪处门面，无限缩小成一个个字眼，被他们瓜分着。

最后剩一个挂着铜锁的木箱子。箱子装着老爷子生前爱把玩的玩意儿，值不得什么钱。于是就落在在场唯一的小孩——许卿手里。

父母忙于事业，没有时间照顾他，他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经常玩箱子里的东西。那个笑容慈蔼、头发花白的老人喜欢跟他讲故事，用他迟滞、苍老的声音。那些故事也是老旧的，不入时的。

许卿对爷爷的记忆是构建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上的。那个箱子，是唯一的凭证，证明他和爷爷曾经相亲相依。那个时候，他觉得天底下只剩他们是亲人。

大学举办“老物件”展览会，他一下想到家里的老箱子。

摆在玻璃展览柜里的老物件，镭射灯下，突然脱去了苍老的外壳，鲜活生动地勾起许卿的童年回忆。

关于他和爷爷的短暂的回忆。

【2】

沈芝是校记者部的，她脖上挂着照相机，在展览厅里穿行。她饶有兴致地拍着那些烟枪杆、泛黄的相片、纸张斑驳的手写信……她喜欢他们背后隐藏的故事，在时光里发黄发脆的故事。

她一张张拍过去，看到了立着的许卿。他是个高大的男生，脸是少年老成的脸，此时却露出孩子般的笑。她一看便知，他被故事给抓住，故事把他心里的孩子唤醒了。

轻微的咔擦声，也唤醒了沉浸在过去的许卿。他偏头看去，唇边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沈芝再次按下快门。

沈芝走过去，扬扬自己的记者工作牌，问他：“能采访一下你吗？”

接连涌起的回忆太繁太重，让他有了倾诉的**。他同意了。

许卿告诉她，这些都是他爷爷留下来的。沈芝在他说话时，一边拍照，一边用纸笔记录。

他讲述的，是一段残缺的故事，为了完善细节，特向家族长辈打听，横跨半月，终于补充完整。

沈芝很幸运，撰的稿登在了校报上，也获了奖。她请许卿喝了杯咖啡，得知他也热爱摄影，慢慢的，两人走得很近，最终确定关系。

【3】

沈芝的U盘不翼而飞了，连带着她耗费数个日夜的心血，写出的一篇对解放军老兵的采访稿，和许卿拍摄的图影资料。她心急如焚，这是她用来参赛的。她连夜赶出另一份稿子，粗制滥造，自然赢不了。比赛上出彩的太多，她无法辨别是谁拿了她的U盘。

她的专业与记者毫无干系，学业的繁忙，让她难以两头兼顾。部长一再指责她工作不到位。辞严义正，让她羞愧不已。

有天，她抱着一堆资料去图书馆，脚下没留神，纸撒落一地。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是一瞬间。

她一度想放弃这项爱好。

她和许卿出外采集材料时，露出疲态。许卿没说什么。采风结束后，他带她到他们初识的展览厅。里面都已经空了。

他对沈芝说：“你说你喜欢故事，也想近距离地接触它们，让大家感受它们的温度。你的出发点或许不伟大，或许这些故事也是渺小的，但这点美好，怎么也值得你坚持一下。”

许卿往她手里塞了什么。她低头看，是一支钢笔，数年的摩挲，让笔身像裹了一层釉。正是那日许卿盯着的东西。

【4】

许卿的爷爷是一名真正的记者。他是那个年头少有的大学生，还没毕业，就靠一双腿，一支笔，到处采新闻。他什么都敢写，工厂大量排污，在位者以权谋私……也搜集了很多资料，他屡次投稿都不过，不知被哪一方压下来了。

后来那十年，许爷爷搜集的东西全部被抄了，他再也当不了记者，家人唯恐受牵连，纷纷与他断绝来往。那段艰难的时间，是许卿奶奶陪他渡过去的。十年时间，他像老了二十岁。

生活稳定下来，许爷爷想重拾旧业，许奶奶很支持他，用小半辈子的积蓄，送了他一支Montblanc钢笔。

重新开始没多久，许奶奶流产了。许爷爷不知道她怀孕，街坊邻居比他还早知道，这些话难以入耳，刀一般剜着许奶奶的心。许奶奶丧魂落魄地回家，被巷子里突然蹿出来的黑狗吓到。

理想与现实在拉扯，痛苦与清醒在纠缠，许爷爷最后放下了手上的笔，与朋友合作经商。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候，许爷爷用命去拼，一步步壮大家业，还守住了他信仰的东西。他到底信仰着什么，他的儿孙不懂，但许奶奶懂。

可惜，许奶奶没有享福的命，一九七八年流的产，让她落下病根。一九八二年，许奶奶去世。那时，许卿父亲只有十岁，却清楚地记得，许爷爷那天坐在许奶奶身边，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攥着什么，说了很久的话。

后来，许卿的父亲、伯伯相继出外打拼事业，许爷爷只跟他们说，不管你们做什么，都要对得住法，对得住良心。他这辈子，就是被黑了心的人给害的。

【5】

穿过蒙尘岁月，沈芝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走街串巷，在纸上忠实地描摹下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而她只是行在阳光之下，用笔留住那些或陈旧或鲜活的美好。

许卿送她这支钢笔的意图，她能够领会。

两个灵魂仿佛在这一刻，穿越时空，超越生与死，通过这支笔交汇了。

他们走出展览厅时，红霞漫天，一轮橙黄的太阳低低地垂在天边。她想起，许奶奶去世正是在落日时。

而三十多年前的太阳落下去了，三十多年后的太阳，还在绚烂着。

化用张爱玲金锁记的句子：“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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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日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