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个时候,只想到了姐姐。
姐姐比她大四岁,身形却比她还瘦小。母亲怀姐姐时,生过病,导致姐姐生来就体弱多病。她的身体是一个漏洞的容器,营养到达一个限度,就会开始流出。父母对她,像对古董瓷器一样小心翼翼,生怕磕碰。
姐姐三岁时,父母大概意识到需要一个健康的女儿,不管是为了付出健康的舐犊之情,还是为年老早做准备,总之生下了她。
爱是抽象的,由来无法平均地分成几份,尽管他们尽力去均分给姐妹俩,姐姐的柔弱,他们自然更偏向姐姐,却对妹妹心有歉意。可年幼的她们,无法领会到父母在此费的心思。就像天枰的两边,一边试图压倒另一边,往往会引起失衡。前十几年里,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失衡。
一山不容二虎,一枝不开两朵,她比姐姐小,心智成熟却不落后于姐姐,当她得到记事的权利时,她就在与姐姐争夺父母的注意力。尽管彼此耍的手段幼稚可笑,但她竟为此认真得意或愤懑过。
这场持久战打了很多年。
能量守恒是永远成立的,作为秤砣角色的父母耗掉的心神,报复在他们的身体上。如泄气的气球,饱胀的橡胶皮皱缩起来,头发变苍的速度有时快于岁月的流逝。她看到母亲叫姐姐到身边,让姐姐替她拔掉白发时,会撇撇嘴,计较的却是母亲的偏爱。
而现在的她,无法回到那时,揪出心里东蹿西跳的嫉妒鬼。
怎会不后悔?她还没来得及心疼母亲。
在最叛逆的时候,她在便利纸上狠狠地写下对父母,包括姐姐的诅咒。她自以为的滔天的恨意,让她不屑于藏起它。
女人有多易碎,又有多隐忍,而十来岁的小姑娘,有资本去胡作非为,是不会懂的。她随手胡塞的便签本被打扫的母亲发现。母亲没有骂她。母亲只是又一遍提醒她,你们两姐妹是并蒂花,要好好的。
并蒂花。她憎恶这三个字。又矫情又片面。谁说长在一起的两朵花不会争夺营养?
她想,她不能控制父母先生谁,后生谁,生不生谁,还不能控制讨厌谁么?
未发育成熟的自我独立意识,诞生出来却是畸形的。在此基础上,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跳脱出她的控制。
响起的,是嫉妒的气球愈胀愈大,直至爆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愣了。
最后还是母亲投降似的弯下腰,去清理那些玻璃杯碎片。旁边淌着一片褐色液体,在她眼里,幻化成血液。这是母亲给姐姐熬的中药。家里成天飘满的中药味,渗进家里人每一寸肌肤,甚至在学校里,她都感到一种不适应的桎梏感,这是姐姐带给她的,于是更恨姐姐。
她没有感到胜利的快感,浑身像爬满了虱子,她想挠,想撒娇,却仅是扭头跑回房间。
这是她和姐姐共同的房间。本是主卧,被父母让出来,他们则睡小房间。她们一人一张床,床单花样是一枝绕一枝的蔷薇,一枝花开两朵。她捂住眼,不忍卒见似的。
谁想跟你当姐妹!谁想跟你当并蒂花!
意识开始变淡,这是通向死亡的必经之路。被稀释的橙汁般,只余下水的平淡。她分不清眼前的光是日光,还是灯光。她像漂浮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海面上,海盐一点点侵蚀她的皮肤,要把她溶解掉。但她知道周围流动的是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忏悔。可惜上帝往往是眼瞎耳聋的,他听不见每个人的心声,不然他一定会了解到她有多后悔,从而大发慈悲地原谅她。
上帝爱世人,这是母亲的观念。所以她坚信,心善的姐姐会得善终的——譬如说,嫁个能疼她的人。可是姐姐一直到二十二岁,还没有谈过恋爱。而她的初恋在十五岁。
那人是班里一个不打眼的男生,高高瘦瘦,很聪明,但他总是沉默寡言,别人和他聊天,他只会“嗯”、“对”地应,呆板至极,没有其他少年人的活泼生动。她不知道她怎么看上他的,大概对于那个年纪的她,皮相重于内涵,新鲜重于心动。
她第一次将男生邀请到家里玩,姐姐的神情,她毕生都忘不了。姐姐在笑,嘴角弯的弧度很小,瞳仁里没半点笑意。
她觉得姐姐在揶揄她,嫉妒她,看不起她,反正,让她不舒服,心里像爬满了一万只小虫,啮咬着她的心脏,吸着她的心头血。
那时候,姐姐已经成年,却只能待在家里,每天绣花、看书、画画,因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去上学。父母考虑到失去她的危险,宁愿锁住她。而她不一样,她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又跳跳蹦蹦地回家。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可这确实带着炫耀的成分。
她们是同出一窝的鸟,姐姐被关在笼里,她则自由在外翱翔。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许多蛛丝马迹,其实,姐姐也是羡慕她的。
或许,当一朵花在拼命汲取营养,向上生长时,另一朵会逊色,凋敝。
姐姐没有凋敝,只是越来越寡言。母亲担心姐姐,叫她多跟姐姐聊聊天,和姐姐去楼下转一转。姐姐说,她要学习,顾不上我。
她觉得姐姐依然在跟她争,不过换了种战术——苦肉计。
确实奏效。
她一有不如意,就吼姐姐。母亲总是帮姐姐,父亲插足不了女人间的战争,常常在事态严重化之前,袖手旁观。
父母忙于工作,她整天在学校,姐姐一个人待在家里。她的生活被题目与恋爱填满,她想象不到姐姐每天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们是远隔天涯两端的亲人。
偶尔精神压力濒临一个边界时,她会想,像姐姐一样多好啊,当只米虫,还不会受人指责。
十八岁的夏天结束,她离开家,去上大学。
以前一直盼望着,离开姐姐,离开父母,可真到了这一天,又心生不舍。没人再和她明里暗里地争父母的宠爱,没人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她。
她还是讨厌姐姐,却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融入到她身体的每个部分,一旦抽离,她便不能成活。也许这是变相的爱。她想不明白。要不然,为什么姐姐去世时,她会感觉到骨崩肉碎的疼痛?
据父母说,他们那天不在家,姐姐一个人出门。他们家住得偏僻,因为房价低,这是他们尽他们所能,给她们最好的环境条件了。天色已晚,路宽车稀,姐姐的身子像一只小鸟,轻飘飘地降落。
面包车司机醉驾,负全部责任。他掏空家产,只够付十万医疗费。父母去筹钱,最终钱够了,姐姐却因脏器受损严重,没能挺到手术结束。
父母将这件事,告知她时,显然是熬过了最难以接受的时期,母亲虽一度哽咽,仍能完整地叙述完这一段。就像当年,医生告知他们,姐姐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他们心痛难忍,却不得不接受。
母亲说到最后,突然变得情绪激动,那么晚了,她一个人出去干什么?啊?!
母亲怪不了任何人,也惩罚不了任何人。她只是在宣泄,在控诉。
她没有说话。
母亲约莫不知道,姐姐打过电话给她,问她在学校里的情况,是不是很好玩。她和姐姐始终有隔阂,无法推心置腹,别扭地说还好。姐姐沉默了很久,叮嘱她几句,就挂了。
这沉默的长时间里,她满腹想问的,关心的,终究没问出口,说出口。
她和姐姐这两朵并蒂花,挨得再近,心也是远的。
可她们仍然血脉相连。
母亲收拾姐姐的遗物,翻出来很多她未曾见过的东西,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本,或者说,是她的成长日记。
姐姐画画是自学的,一开始总被她嘲笑难看。姐姐说难看她也要画。后来姐姐进步了,她却在各种补习班里辗转,无暇关注姐姐的画作。
日记本里,是姐姐画的她,写的她。
明明她们同睡一间房十八年,床与床不超过半米间隔,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母亲叹口气,好好的姐妹俩。
她们不好。从小到大就没好过。小时候的明,转为长大后的暗,她一直和姐姐在斗。斗的过程中,并非没有温情,这些,被姐姐记了下来。
母亲粗糙的手掌心,抹了把她脸上的泪,她泣不成声地说,我跟姐姐说,我想吃家楼下的梅菜饼了,她是不是去给我买啊?
她们心知肚明,问天问地,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如果,我们从头再来。
我们还当两姐妹。你当妹妹,我当姐姐。
你健健康康,我和和气气。我们是最普通的两姐妹。
如果,人生真的有如果。
意识越来越轻,身体却越来越重,向海深处下沉,冰凉的海水裹住了她,堵住她的耳鼻口眼。如坠无间地狱。
薄薄的眼皮,将她和整个世界隔开。慌张使她挣扎着,越想要睁开眼睛,却越睁不开。像小时候扎进的袋口忽然松开,记忆是萤火虫,接连逃逸而出。
一束强光刺破黑暗,汽车鸣笛声炸响在耳边,她却动弹不得。下一秒,一张通红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布满惊慌,扭曲得几近狰狞,宛如困兽。
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幕景象。
她想,姐姐,未来的今天,或者某一天,你会来祭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