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它为镜湖。名由相生,湖水清澈,湖面是整个世界的倒影,连空中飞掠的绿背山雀都看得一清二楚。由于水太清,人们轻易地就发现了我。
湖边很快就围来了一群人。安静像面镜子,被訇然打破,鸟被惊飞。
有小孩在场,大人们用力捂住他们的眼睛,孩子却被乌拉乌拉的警笛声吓得大哭。一个带动一个,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已。
人没散去,不似鸟儿们自觉,人的好奇心可以压过恐惧。
我看着他们想,是因为他们知道,躺在地上,被水泡得发胀的“我”,虽然恐怖,但不会伤害他们吗?也许背后,还有一个或悲惨或狗血的故事。
警戒线外的人群当中,有我认识的。我不想看见他们的脸,默默走到一边。
湖面晃荡着。那些往事,似上辈子的浮影,又似电影里的片段,零零碎碎地往脑海里挤。
我是后来搬到镜湖边的。这里环境好,适合养老。中国人很多人喜欢为长远做打算,比如,生孩子,买房子。我也没能免俗。我想着,用一二十年的拼命,换退休后一二十年的舒适,挺划得来的。
我拼命到,他们甚至怀疑,我家里是不是有人得了绝症,或者身负巨债。可对我来说,我家人的命,不值得我用我自己的来拼。
上司看出我的潜力,带我跟甲方一起吃饭。我被灌了很多酒,白的红的黄的,分不清颜色了,以至于我的感官变得模糊。他们的脸扭曲成一幅幅抽象派油画,话语则变为一只只蚂蟥,生硬地钻进耳蜗。
我推开腰上横陈的手臂,冲到洗手间呕吐,吐出来的只有带着酸气的酒,恶心得我又继续吐。
有位女士给我递纸,目光触到我的脸的那一刻,下意识往后倒退一步。
我察觉到了。
我看镜中的人,心想,这眼线也太劣质了吧,比专业化鬼妆的还像。我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跟施工现场似的,尖锐,刺耳的噪音。
可那位女士,在愣过之后,竟然不怕恶心地,抬手替我擦了擦眼角的泪。
我愣了。我配拥有这份温柔么?我配么?
我靠着我的年轻,我的胃,赚了很多钱,足够付镜湖边一套小型精装房的首付了,十五年还清贷款。
我很高兴,上班都是带笑的。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以往每月发工资时,我面色都是凝重的。他们以为我嫌少,其实我只是在算,还差多少。现在不差了,我当然高兴。
直到那个巴掌掴在脸上,笑容僵在嘴角,一点点碎裂。
她自称是我上司的老婆。可她扇人的力度,取闹的杀伤力,着实不似整日在家美容剪花的贵太太。
被扇一巴掌,没什么的,我小时候甚至被我妈打得鼻血横流,理由同样莫名,她说我洗完碗没擦干净水,滴得到处都是。可这个女人闹得我工作都丢了。
我房贷还没还清,现在我喝西北风去啊?
要命的是,她也住在镜湖边,她在那头,我在这头,散步绕个圈,就碰到了。我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肿,她作势又要扇上来,被人拦住。
我冷着脸走开,不想听我上司半气半哄地跟她说话。
他说,那些老板看得上她,给我没关系。
——不是你带我去的?
他说,这小妮子精得很,我一不着神,半瓶酒就空了。
——谁灌谁呐?
声音越来越远,我离家也越来越近。我只想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忘掉工作,忘掉那些乱七八糟、牵扯不清的关系,最好睡到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真的来了。不是天塌,也不是地陷,是我妈来了。
她拖着行李进门的时候,我想的是,要是打起来了,邻居是投诉我,还是帮我。估计是前者,毕竟我跟他们不熟。
我蓬头垢面,眼睛布满红血丝,被我妈好一顿训,我觉得她恨不得用吐沫星子淹死我。
她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我能说我被辞退大半个月了?说身上的力气像被抽空了,这座不完全属于我的房子,是我的蜗牛壳,我心安理得地窝了大半个月?我说得,她听不得。干脆不说。
晚上,她说要在客厅里打地铺,我没许,尽着一个女儿的孝道,把唯一的卧室让给她。
我原以为,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能过个几天,结果第二天她就逼我去相亲。我了然,感情她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我不想和她吵,她嗓门大,吵到最后的结果,筋疲力尽不说,无非是邻里皆知,家丑外扬。不丢她的脸,丢我的。我要脸。
我妥协了。我的人生中有许多次妥协,数也数不清,每当这时,我就告诉自己:你不是懦弱,是命运不平,你注定跌宕。
我和那个人第一次约会就在定镜湖边。我才意识到,春天的镜湖这么美。樱花是三月的序章。樱粉缀满枝头。
乱花渐欲迷人眼,大概是花迷住了他,也迷住了我,迷得人心旌荡漾,迷得人心心相印。后来的某天,我站在镜湖边想,如果当时多犹豫一秒,我也不会用那么多个日夜去想,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
结婚后,我重新找了工作,房贷有人替我还,我乐得轻松,不用再那么拼命了。
结束了吗?没有。人生永远有解决不完的鸡毛蒜皮。扫完一点,又落下新的。只有寿终正寝的那天,才能彻底消停。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对改变现状而力不从心了。
婚后的第三年,就变成他回他家过年,我独自留在镜湖边的小房子里。偶尔出门散步,也没碰到前上司和他老婆。
吃饭,看剧,睡觉,会笑会哭,和所有宅女无异,我以为我抑郁症好了。忽略掉床头的安眠药的话。
他终于还是回来了。我没有理他。年前大吵了一架,我火气早在一日平淡似一日的日子中消了,只是不想理他。他也不稀罕。
某样东西出现裂缝时,有人想办法补,有人听之任之,我们应该属于后者,甚至想把婚姻作得分崩离析。
我妈知道这件事时,冲到我家,给我狠狠一掌。她年纪大了,力道不如往昔,是我变弱,受不住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像一台磁带机坏了;眼前一片模糊,像老式电视机卡了。
我的生命已经变成一个个比喻句,由一个个莫名的字眼胡乱组成。
隔得远远的,我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音,耳朵外隔了层水膜似的,听不分明,咕噜,咕噜。
我又努力地回想,然后呢?
嘲笑,辱骂,掌掴……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只留下一帧帧紊乱的画面。
据说,得了老年痴呆的人,是由近向远地遗忘,我也是吗?我连昨天的事都不记得了。
我看到有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牵着她妈妈的手,想起来了。我昨天还了房贷,换了身衣裳,是条新裙子,脸上还有个浅浅的巴掌印,有些突兀,不过无所谓了。
当时,他冷笑着问我,是不是去跟男人约会,这么着急啊?我们还没离呢。
我没答,我说你是个傻逼,我**,我脑子被屎堵了才嫁给你。看着他脸上的惊诧,我心里涌出一阵诡异的快感、满足感。
我离开家,先去给我那去世多年的老爹扫了个墓,什么也没跟他说;接着去前上司家,泼妇一样,泄气般地大骂一通。在保安赶来前,一气跑到镜湖边。所幸没人追上来。
人要照镜子,才知道自己是什么魑魅魍魉。
我盯着湖面看,发觉已经不认识“镜中”的人了。或许跟那什么,语义饱和现象类似。这个词,还是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的。
我有些遗憾,没办法亲口告诉她,你的从业生涯里,又多一个失败案例了。
我咧开唇,绽出一笑,恰时湖面泛起一阵涟漪,我的脸就这么支离破碎。
很可悲,到这个时候,我连个寄托遗愿的人、事,都没有。来人世走一趟,我没捞着什么,也没留下什么。生如泡沫。破灭了,就泡沫了,甚至没绽放出美丽的色彩,只是“啵”的一声轻响。
就这样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近两年对时间的敏感度跌得厉害,可能还不如一个六岁小孩——镜湖边恢复往日的安静。
我走到“我”躺的地方,地上的水滩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到明天,就什么也不会剩下了。就像我这个人。
我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掉,黑暗似头野兽,从天的这边,吞噬到那边。
最后的最后,如一部电影,播至片尾,最后只留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