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之春 第17章 17

商春来夫妇最终没有运回老家下葬，他们像自己的父辈一样埋在阿勒泰郊外的公墓里和这片无边的雪原相伴。

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他雪崩是渺小人类无能为力的天灾，父母的死亡不该归结于他的那通电话。

就像另外六个无辜死者的命运一样，他们只是想趁雪夜回大山深处的家，只是想度过一段愉悦的假期而已，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做错什么。

艾依拉一家和他的同学葬礼后在布尔津陪了他一周，他无知无觉，只会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户发呆。直到他们不得不因为自己的生活先后告别离开。

在老旧的铁门发出“嘎吱”声后，商时序才明白他和这些同学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他毁了别人的旅行，别人还不计前嫌的过来安慰，这本该让他感动。但他绕不出自己设下的怪圈，强行把天灾按在**头上，又好像把商春来夫妇死亡的责任分摊给这些无辜的同学心里才会稍微舒服一点。

哪怕他明白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迁怒。

他清醒地怨恨着自己，并在日复一日的愧疚自责中越陷越深。

尽管如此生活也不会等待他从崩溃中恢复。

寒假结束后，他拖着病躯勉强完成了毕业相关事宜并到乌鲁木齐铁路局报了道。

领导得知他父母遭遇意外，在工作中对他照顾有加，然而他再次辜负了来自他人的善意。

半年后，他带着神经衰弱和中度抑郁的诊断报告说明了自己不再适合精密的脑力工作，所以申请调离乌鲁木齐。

审批手续下来后他先是跑一趟白班，后来又因为文旅的要求被调到了Y566。

在回到阿勒泰的第一年里，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了雪崩事件的阴影。因为他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人也因为工作变得沉稳有度。

只有他清楚自己会在六十平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会在无数深夜盯着夜灯辗转难眠；会在雪季疯了一样滑雪或是独自开车进山，赌自己也被雪崩砸死的概率，如果没死成就在荒原上盯着银河流泪。

他开始研究天体宇宙，研究宗教，研究一切玄而又玄摸不着边界的东西。

直到某个深夜因为失眠走到客厅，结果看见母亲如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喊了声“秋秋”，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彻底疯了。

“我不是个正常人。”商时序站在河岸边，冰凌落在他脚边，他在寒气肆虐中勉强笑了下。

“不过你放心，没不正常到融不进社会那种地步。既然答应了你出来玩，我肯定希望老板不要有任何负担。”

简飏罕见地沉默下来，就在商时序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接过了商时序手里的缰绳往回走。

冻土和寒风沿着喀纳斯湖侵袭着自下而上的每一寸皮肤，他就这样低头走了一段又顿住了。

商时序没有停在原地，他跟着那匹马神情自若地走着。简飏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似乎是想确认他跟了上来，看完又转了过去，直到把马匹交还给牧民，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商时序知道他在思考又或者已经放弃了先前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有点残忍，这些话本来该在结束旅程的时候再说。

“去喝咖啡吧，河边有点冷。”简飏拍掉了手套上的干草，尽量平静道，“这边有家咖啡挺有名的。”

他缓解尴尬的能力有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俗套地请人喝一杯咖啡再好好聊聊接下来的打算。

商时序在地图上确认了他说的那家咖啡店的位置，“这回我请。”

一样的小木屋和民族风装潢，简飏坐在里间壁炉边上看着玻璃外面的雪。商时序端着一杯拿铁和热可可进来时正好能看见他皱着眉毛发呆，双手无意识地扣着指甲。

简飏是个情绪外露明显的人。他的兴奋，害羞和严肃都写在脸上，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商时序第一次看见他露出难过的神情。

吧台有免费的棉花糖提供，商时序默默退回去拿了两块。

“商时序，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在对面坐下后，简飏没有去端面前的热可可，他问出一个对于商时序而言很跳脱的问题。

“我在火车上看见你第一眼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当时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商时序道，“我出生在秋天，商又是秋的意思，所以我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秋秋。后来给我选大名的时候，有个很有文采的老大夫开玩笑说我爸妈的名字，一个叫苏，一个叫春来，都是春的意象。春秋都有了，差个夏和冬，可以名字里带上。”

像是想到了有趣的事，商时序真的笑了出来，“我爸本来觉得好，后来一想就说不行，因为我家不差夏，我二叔就叫商夏长，我再这么取名就差辈了。但他又想凑个四季，于是取了时序两个字。”

商时序，原本就是冬天的意思，就像是商春来无意中替他在二十八年前写好的结局。他注定困在2017年的那个冬天里一辈子无法走出去。

简飏听完他的解释，不自觉深吸了一口气。他身后的壁炉烧着干木“劈里啪啦”作响，这个角落宁静温暖，氛围却近乎僵化。

实际上从喀纳斯湖走过来的一路上他们就已经是这种状态了。

简飏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生气，他喝了一口商时序赔罪的热可可道，“我大学的时候上过一门选修课名叫时间序列，当时还在想怎么有人用数学课做名字？后来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

商时序眨了下眼，“理解成时间序列也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一门关于将来的学科。经济形势会随着时间更迭随机变动，学者要做的就是找出规律观察总结并预测未来走向。

“说白了这门课就是用科学手段预知未来。但是在那么多有效函数和数据背后还有一种要素叫做无规则变动，任凭学者怎么研究过去的样本怎么假设验证，都无法得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商时序礼貌地听他说着，奶白色的棉花糖被他放了一颗在自己的咖啡里，很快随着暖流沉没然后融化。

“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病人不会为他人所接受，这是你强加给我的预设。但你有没有想过...在银光道我救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的心理出现了问题。”

简飏能够懂得他遭遇父母死亡后的极端情绪。他不会苛求商时序出来玩一趟就活蹦乱跳或者果断接受他，他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契机。

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罢。‘喜欢’这种情绪来自最原始的**，想拥抱，想亲吻，想一起看星星，他确定自己对商时序有这样的念想。

然后商时序拒绝了他。

“我能接受的拒绝理由只有一个，你不喜欢我。”

简飏承认自己有时候性格很倔，认准了的事情就很少放手，就像现在他执意要求商时序承认自己要么是预设失败，要么是压根不喜欢他。

“你能说出这种话更证明了咱们俩不合适。”

商时序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不过他确实没对这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剖白有什么触动。

从以前开始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象牙塔里长大的恋爱脑，仲思羽那种冷静的类型反而简单。

所以他问，“还是你的本意是找个顺眼的玩玩。”

“商时序！”简飏那点灭下去的火又燃起来不少，声音也抬高了。

幸而咖啡店午餐时间没有别人，他沉住气，“你明明知道我要是想玩选择余地多了去了，我至于吃饱了撑的跑新疆来被你质疑人品吗？”

“你看，这不是知道我不是你的最优选择吗？”

商时序见他这样放缓了语气。

“我没有质疑你的人品，就是因为相信你是认真的我才拒绝。你说无规则变动无法预知未来的进程，那么对于我来说也无法预知我们以后的每一步。”

“简飏，我们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

商时序不想用阶层这个词语。他从不认为自己比简飏差，只不过外在因素确实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段关系里拥有平等的选择权。

简飏的经历决定了北疆只是他人生中一趟简短的旅程，而北疆之于他是一辈子离不开的家。

公寓食堂里，姚丽打趣阿米娜总是想得太多，容易在感情里踌躇不前时他没表态。

实际上他比阿米娜想得还要多，在发觉简飏的意图后他就做好了决定。

他不想再经历第二个仲思羽了。

“我再说明白一点。”商时序认真看着他，“我经历过一段非常失败的感情，从那以后不管是同性还是异性，在我这都是奔着一辈子去的。不谈我有病，我们俩能一辈子的概率也微乎其微。现在时间不算长，及时止损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