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需要羁绊才能存活于世的生物。”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善良的、罪恶的,正直的、奸诈的,好的、坏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羁绊,相互深爱、相互憎恶,或者仅仅是萍水之交。”
“——所有人都是要靠着和别人的牵绊,才能够‘活’下来的。”
曾经有人对凛一说过这样的一番话,他的本意大约是希望凛一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但对于那时的凛一来说……
“你丫才不是人。”她一如既往地抓错了重点,同时眼疾手快地抢走了碟子里的最后一串团子。
时隔很多年以后,凛一在回忆漫漫人生之时,即使再怎么讨厌那个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这番话有几分道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约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果不曾和任何人建立起羁绊,那么她大概会就这么独自一人走完这趟人生,没有什么不满、更不会有什么奢望。但她能看得到别人的「命运之线」,却从来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之途会出现哪些意外。
她被许多人给“牵绊”住了,社长、织田、晶子……这样那样的许多人,不知不觉就在身边聚集了起来。
羁绊是很温暖的东西,她开始贪恋这份温暖,并且不停地伸出手,想要抓住更多的羁绊。
现在的、未来的,以及……
过去的。
***
“社长。”
芥川被送进了医务室,在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开始调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凛一沉默地穿过了忙乱的社员,一声不吭地打开了社长室的大门。
她看着端坐在办公桌后、神色严肃可怕的银发男人,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而是毫不动摇地对男人伸出了右手。
“我要刀。”
她说道。
新社员就在距离侦探社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突遭袭击,作为侦探社的社长,福泽谕吉尚未来得及了解事情的经过,凛一就又突然推门而入,他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孩子只是像往常一样,想要拿了刀去教训那个重伤芥川的敌人,但当他抬起头看见凛一的表情时,他立刻将本要说出的许可收了回去。
那并非仅仅是“去教训不长眼的敌人”的神情,甚至不带多少的怒气,以凛一“敌人碰社员一根指头、就得把敌人的十根手指头全砍下来”的脾气而言,实属罕见。
新社员是她捡回来然后做主要留下的,按理来说,此时她应该是气冲冲地闯进社长室,然后八分怒气两分委屈地大叫着“社长我要砍了那家伙——!”才对,但她的表现却冷静得过了头。
“你要去哪。”福泽沉声问她,本就肃穆的神情因为愈发紧锁的眉头而更加吓人。
凛一冷静地和他对视着,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了答案,“港口mafia总部。”
“——!?”
福泽心下一惊,即使凛一平日里也多少有些任性,但她的心里其实也是有条线、知道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只身闯进黑手党总部,这无疑是“绝对不行”的那一类事。
“胡闹!”他厉声呵斥道,“即使这次袭击的敌人是港口mafia的人,想要一个人——”
“不会牵连到侦探社的。”凛一打断了他的话,“——我保证。还有芥川的妹妹,我也会把她带回来的。”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沾着血迹的白色信封,放在了福泽的面前,“这是袭击芥川的人留下的,里面有芥川妹妹的照片,还有……一份处决书。”
“芥川的妹妹,将会在今天傍晚被港口mafia的干部处决。”
凛一说道。
福泽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以及一页不长的处决书。相片上的是一个神色冰冷的黑发少女,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黑色西服,从照片里几乎感受不到什么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的鲜活气息。而那一页的处决书上,内容的第一行就赫然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汉字。
受刑人:芥川银。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距离处决书上的行刑时间不过只剩下了短短几个小时。毫无疑问,这封信的目的就是引诱芥川前往港口mafia的总部,毕竟有着与谢野在,无论芥川受了多么重的伤都能在瞬间治愈。
但是,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福泽谕吉无法判断出写下这份处决书的人的用意,所有的事件一旦涉及到了港口mafia都是如此的棘手。即使侦探社的社员们对于复杂的谜题都有着不错的解决能力,但福泽谕吉也必须要承认,那就是和坐拥两个“魔脑”的港口mafia相比,侦探社的「智」无疑要逊色许多。
——这是武装侦探社的“弱点”。
“我去帮芥川,把他的妹妹带回来。”凛一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的神色很平静,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但她越是平静,福泽谕吉越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她此行绝非仅仅是为了带回芥川的妹妹,而是有着什么其他的目的,但如今的情势已经是刻不容缓了,于是福泽谕吉沉吟了片刻,做下了决定。他从办公桌后起身,走到了一旁摆放着三把刀剑的架子边,取下了中间的那柄打刀。
“你和织田一同潜入港口mafia的总部,将芥川的妹妹带回——但若是情况危急,一切以你二人的安全为优先。”
他将黑鞘的打刀放到了凛一的手里。
“是。”凛一将刀在腰间系好,罕见地遵从礼节,垂眸应了一声,“我会把芥川的妹妹带回来的。”
她的手搭在刀柄上,然后退后了一步。
“——但是抱歉,社长。”
突兀的话让福泽意识到了不对,但比福泽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动作更快一步,凛一灵巧而迅捷地向后跃出了一步,然后踏过沙发,踩上了窗台。
“这次只能我自己去。”
扶着窗沿,她一跃而下。
“凛一!”
即使也是身经万战、深习多种武道的高手,当福泽谕吉冲到窗边向外望去时,也只能见到街道上一如往日的车水马龙,不见了凛一的踪影。
这个孩子在战斗方面有着无人能够企及的天赋,并且能够耐住性子、一日日重复那些枯燥而又辛苦的练习,即使她如今才二十岁出头,若是真的打起来,福泽谕吉也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战胜她的把握了。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任由这个孩子独自闯入港口mafia的总部那样危险的地方。
窗外的雨已经渐渐停了,乌云开始缓缓地散去,大片的天光从云间泄下,倾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福泽谕吉离开了社长室,安静而迅速地大步走向侦探社的办公区。
***
凛一的阴阳术能够测算出很多东西,尤其是与「人」有关的东西。因为“人存活于世,就必定会有羁绊”,而只要有羁绊,那么就存在着可以用来预测、甚至是干预的「命运之线」。
理论上是应当如此的才对,但有两件事,她却无论如何都测算不出来。
一是港口mafia首领的信息。
二是她想要找到的某个人的所在之地。
测算不出前者的信息,凛一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数年前,曾有过一个叫做mimic的组织来到了横滨,他们的首领有着与织田相似的异能,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下,异能力形成了一个“奇点”,这让凛一在与对方仅有的一次交手里无法使用阴阳术干预对方的未来。
港口mafia里或许也是存在着类似的异能者,因此干扰了凛一进行测算。
但是测算不出后者,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不仅仅是测算不出来,即使在认识坂口安吾后,凛一通过对方动用了异能特务科的情报系统,也找不到相关的情报。
她想要找的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若是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或许不过是情报丢失在了哪一次的动乱里(横滨曾有过几年的混乱时期),但那个人有着一个传奇般的警察父亲,至今在警界还有着极高的赞誉,若非是因为某些事件而逝世,如今必然依旧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凛一曾经和那个人、和他们一家度过了一段幸福而安稳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时期,那样的生活简直就和梦境一般美好。不仅仅是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她总算是有了个安稳的落脚之地。
那是她第一次选择与这个世界建立“羁绊”。
“我是月见山凛一。”
她将自己的真名交给了一个初见三分钟的小鬼。
“因为我想和你交朋友啊。”
还撒了个低劣至极的谎。
“再——见——”
最后在某一个与平日无异的早晨,这样与平日无异地道别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那个人传奇的警察父亲死了,和那个人温柔的母亲一起,夫妻两人一起长眠于了深海,而那个人就此人间蒸发了。
她认真地、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地这段“羁绊”,就这么又一次毫无预兆地被单方面切断了。
『为什么……』
她奔跑于这座栖息着野犬的法外之城中,雨后的街道还有着点点水坑,在她踏上的那一刻溅起大片的水花,像是一块被狠狠砸碎的玻璃。
『为什么你会……』
——“要照顾好乱步哦。”
她的耳畔响起了那个人的母亲温柔的叮嘱声。
『为什么你会变成黑手党的干部啊——!』
她握紧了口袋,那里藏着一张照片,一张原本放在信封里、但她却没有给社长看的照片。
照片上,穿着一身黑衣的黑发青年神色淡漠地坐在桌边,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正摆弄着面前的象棋。
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黯淡地流淌着翠绿色的眸光。
他叫江户川乱步,是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