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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向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楚袅也正看着我。
我咬了咬唇,我明白陆观年说的是什么意思,想要调查这件事,人越多力量越大,但我真的应该牵扯不知情的无辜之人加入这场结果不明的暗斗吗?
“作为秘阁之人,第一准则是什么。”
“什么?”我疑惑。
“楚袅,你来说。”
“回掌院,作为在黑暗中前行的秘阁之人,第一准则就是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身边的同伴。”
“……”我蹙眉。
“但身为秘阁之人,身处黑暗,看不清前路与来路时,同伴,是唯一可以无条件相信的人。”
楚袅看着我:“秘阁本就身处黑暗,同伴之间只有互相扶持,没有其他。”
我低眉,睫毛忍不住颤抖,强压抑住心中泛起的那股酸楚,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那,我们一起喝杯茶吧……顺便听一听我和赵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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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韦愿,是韦太尉韦卓然的嫡女,自小便被奉为金枝玉叶,娇生惯养,;赵跃是赵郡公独子,也算是人中龙凤;两家父辈又是好友,所以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被赵郡公替两岁的儿子指腹为婚。
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有世家公子、小姐、长辈,围着我笑闹,唤我赵小世子家的小娘子,我不知道那是逗趣,还是故意嫉妒,但这种调笑令我不满,于是在不记得的某一日,我和别家的小姐吵了起来,后来又动了手,两个精致的娃娃在地上滚成一团,周围的小孩子也乱作一团,有拉架的,有帮架的,最后这场战斗以我一打三,完胜结束。
我带着一脸乌青回到家,母亲一边为我擦药,一边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时候的我很小,但却说出了令母亲都惊讶的话,我说“我不是任何人的跟屁虫,我就是我,我之后的生活要我自己来定,所以我不是赵跃的新娘子”。
母亲听了目光怔怔的看了我半晌,温柔的对我说“他们都说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要依附于男子而活,但你能把自己只当做自己,娘很开心,可是如果你不想变成别人的附属品,你就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虽然你还小,你不会懂,但是希望长大后的你,能一直保持这份自强的心。”
母亲,你还是小看了我,我当然懂,通过那场战斗我发现自己非常有练武的天赋,只有拳头才能让那些人闭嘴——那时候的我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我开始磨着父亲,让他给我找个师傅教我习武。
但也正因为这场战斗,让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只活在别人口中,风度翩翩的赵小世子,赵跃。
他穿着一身月色的长衣,腰间悬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年纪小小却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他跟着赵郡公进来,一掀下摆蹲在了我的床前,顶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笑着喊我“愿愿”。
后来的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我和他做了朋友,两个人经常一起玩耍,现在回想起来,他年纪小小却很懂小女孩的心思,总能做各种哄我开心的事情,所以那时候我经常去赵郡公府上找他玩,和他一起练武,久而久之,门口常常换岗的侍卫都认识了我。
然后整个开封的名门贵族就更加确认我肯定会和赵跃联姻,成为郡公府未来的夫人,那些贵家小姐开始摇着小扇子在宴会上背后嚼舌根,甚至被我撞见之后,还敢嘴硬的说“韦愿你去郡公找小世子的时候,千万记得问问人家喜欢什么样的喜服,你讨好不了赵跃,小心人家把你换了”,但这次我没有反驳,我松了马车的绳子,骑着马回家换了身红衣,赶着宴会散场之前把她们堵在后花园揍了一顿。
这次我没一脸乌青。
但母亲也已经没有力气为我擦药了。
她生我不久后就病了,这一病就病了很久,听闻我又打了人,她问我“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我说“我不服,就因为我是女子我就要去讨好赵跃吗?如果我是男人,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让说我坏话的人都来讨好我?我为什么是女子啊?我想做男人!”
母亲又一次目光怔怔的看着我,她费力起身,半靠在床上,拉过我的手说“娘看得出你喜欢和赵跃做朋友,但你却被那些嫉妒的流言阻挡住了前进的步伐,愿儿啊,一个人愿意去对另一个人好,可能会是因为他爱你,但也会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优秀的人,让他折服,让他有所图,所以你要知道武力不能让一个人永远闭嘴,你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之后,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你值得。”
我很感谢我的母亲,她那么柔弱,但却有着明辨的头脑和独立的灵魂,她爱着我,宽慰着,陪伴着我,用自己的思想和言语展现着她与这个世上完全不同的美丽,也正如父亲说他爱母亲,爱她所展现出的一切。
自这件事之后,我住进了郡公府,但我不是去做世子夫人的,我与赵跃同堂而学,同武而练,他吃了什么样的苦我就跟着吃什么苦,但这次我情愿做一个跟屁虫,因为我迟早有一天,会超过他。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赵跃相处的越来越自然,我们之间越来越旗鼓相当,我们共同分享喜怒哀乐,他陪着我走过了母亲去世的痛苦,我陪他在新年的雪夜一起放飞了写满心愿的纸灯,他专门买下了城外的一处小地送与我,我和他一起分享他得了官家亲赏官职的喜悦,就在我以为我们会成为彼此眼中更好的人的时候……
“赵跃他……失踪了。”我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平复一下自己说起这事就开始混乱的情绪。
“两年前,正月初三,赵跃正试我给他挑的新衣,他就收到一封密信,看后他眉头紧蹙,连新衣都来不及换下就急匆匆的出了府,我本以为他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处理完了也就回来了,但是之后十多日音讯全无,他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失踪?十多日一点线索都没有?”楚袅疑惑的看着我。
“有,但这线索还不如没有,”我摇头,“正月十八夜间,突然有几人在宫内杀人放火,但事变最终被平定,刺杀官家的刺客当晚就抓到了。”
“居然敢刺杀官家?是辽人还夏人暗探?”楚袅继续问。
“不,他们不是辽人也不是夏人,是宋人,是宫廷禁卫军……”
“那和赵跃有什么关系?”
“赵跃时任宫廷禁卫军领队之一,正是刺杀那几人的直系上司。”
“怎么会……”
“后来那几人被严刑拷问几番,全都一口咬定是赵跃指使,甚至还在他们身上搜到了两张要塞的城防图,经过核查那图都是真的。”
“就在那几人在被秘密处以死刑之时,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辽夏赵王,必定携虎归来,倾覆大宋’。”
“赵王?可是这也不能证明赵王就是赵跃,”楚袅蹙眉,觉得这话仿佛滑稽至极,“而且为什么是辽夏赵王?”
“起初官家也觉得奇怪,所以下令让我父亲严查此事,但随着追查的越深,得到的线索越触目惊心,居然有人证说‘赵跃联合辽夏两国,做了双王,拿着偷来的要塞城防图,只等时机成熟,便会替辽夏斩杀大宋’。”
楚袅气愤拍桌:“这帽子扣的也太大了吧?不过郡公之子又没有兵权,何德何能,有联合两国覆灭大宋的能力?这个人证一看就是假的啊。”
“赵郡公当时跪在官家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官家思虑再三,决定要赵郡公奉上他掌管的那块军队虎符——结果赵郡公拿出来的,是假的。”
“窃城图,盗虎符,刺杀官家,投奔辽夏,至此整件事尘埃落定,毫无转圜的余地。”
楚袅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陆观年也是捋着胡子不发一言。
“一句辽夏赵王,一句携虎归来,他成了大宋的叛徒,皇家的耻辱……”我捏着茶杯,嗤笑一声,“但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哪里有这般手段和心计……”
“窃城图,盗虎符,刺杀官家,投奔辽夏,这每一条都是抄家灭门的死罪,”陆观年问道,“你为何还这般信他?”
我把杯子放下,又倒了一杯茶:“官家只有人证,而我有物证。”
“物证?”
“是一封信。”
我继续给他们讲述之后的事情:“郡公拿不出真的虎符,当时就被抓了起来,软禁在了宫中,而我父亲则是连夜领命去了郡公府搜查,我当时在正在郡公府焦急的等消息,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我还来不及惊讶,父亲就大手一挥,禁卫军鱼贯而入,把郡公府搜查了个彻底。”
“他们搜出了投递叛国的证据?”陆观年关心发问。
“没有,他们没有搜到任何证据,”我摇头,“但是他们在赵跃和郡公为我精心准备的房间里,砸了我睡了快十年的床,找到了一摞摞闪着光的金条。”
“金条……一张床那么高,那么多的金条?”楚袅张大了嘴,似乎根本想象不出那画面。
“是的,当时父亲的脸就冷了下来,他挥手叫了两个侍卫让他们护送我回家,并告诉我,‘韦愿,你今晚就在韦府,哪都没去,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可惜事违人愿,我被不知道的人迷晕绑走了,那两个侍卫的尸体在第二天才被巷子里的乞丐发现,这件事迅速传开,整个开封一瞬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我父亲抄了郡公府,赵王就要杀我泄愤,也有人说明明是赵王发达了,要接我这赵王妃去享福……”
“也真是可笑……没有一个人在乎真相……全都是流言蜚语和幸灾乐祸……”
我长叹一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继续回归正题。
“我当时被迷晕绑走,几经辗转,换过马车也换过牛车,虽然被蒙着眼睛,捆着手脚,但我觉得他们是在带着我逃离追捕,因为他们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
“他们非常小心,蒙着我的眼睛还会继续给我闻迷香,所以我一直昏昏沉沉,不知道何年何月,是白天还是黑夜,为了让自己能有短暂的清醒,哪怕苏醒了我也一直装晕,然后趁他们不注意,偷偷留下一点印记,希望禁卫军能够快些找到我。”
“就这样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次,我隐约的听到了有人在说‘马上到了,这信务必送到主人手里,坐实赵跃叛国的成功与否就靠它了’。”
“这就是你说的物证?”陆观年开口。
“与其说是物证,不如说是无证。”
“信在哪?”陆观年蹙眉。
“在我肚子里。”我轻笑。
“你……吃了?”楚袅看我。
“是的,我意识到我可能是他们逃离宋界的人质,如果我再不有所行动,出了边界我就会被杀掉,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骗得他们不再给我闻迷香,我偷偷吃了一日的干草,把肚子吃得满满的,趁他们……”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酒过三巡……再动手……最后它被我以命相搏抢过来后吞吃入腹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那信上写的什么?”
“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可以让这封信送出去。”
“那你最后是怎么逃出来的?”
“没有逃,他们人很多,我打不过他们。”
“那你?”
“我拔了头上的银簪,自杀了。”
“……”
“我曾和父亲说过‘如果有一日我以银簪刺穿心脏,那请将我开膛剖腹,因为,肚子里一定有我要守护的秘密’,但他选择了救我,那封信消失在了我的身体里。”
“……”
“可我知道赵跃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没有那封信,我也要查,我不会让一句‘辽夏赵王,携虎归来’毁了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定为他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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