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幕里开始落雪。顾千朋送走岳连景,想着不会再有人来,就将寝房的门窗栓牢,在炉膛里生了火。
屋外北风大作,将窗扇摇得哗啦啦直响。他歪在榻上,听风号四野,大雪敲窗,心里渐渐生出些烦闷与无聊来。
昏昏欲睡之际,一阵敲门声入耳: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让他蓦地清醒。
谁会在这种鬼天气来访……
顾千朋沮丧地甩了甩脑袋,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咚、咚咚。”又是一阵。
这下没法再充耳不闻了,他慢吞吞坐起身,裹着毯子应门:
“谁啊?”
外面烈风肆虐,刚将门拉开了半隙,一股寒流便卷集着雪尘倒灌进屋内,呛得人睁不开眼。
“睡着了?这么慢。”
顾千朋闻声,浑身热血登时凝结成冰。
是花离。
“三哥?”分不清是冷还是害怕,他整个人都僵硬了几分,“你来做什么?”
“送药。”花离没有进屋的意思,只将怀中的食盒与白瓷罐子递给他。
“哼,谁要你来送……”顾千朋死鸭子嘴硬。
“养好了伤,将这几日落下的功课补上。”花离的语气比屋外风雪更冷,“明日早课我会到场,你休想再逃。”
顾千朋望着他,欲言又止。
“关门吧,外面凉。”
山道湿滑,有些地方的雪已及膝。刺骨山风夹杂着雪粒,吹得人摇摇欲坠。
顾千朋眸色一紧,喊住他:
“三哥。”
“又怎么?”花离回眸。
“这会儿雪下得正紧……你好歹进屋避一避再走。”
话音在风中一分分消散,四下沉寂,唯有风雪声。
“三哥?”
“嗯,也好。”
进了屋,却是相对无言。炉中火烧得正旺,不时传来一两声干柴爆裂的细响,在逐渐升温的寝房中更显燥热。
沉默似墙,将两人各自分隔在房间一隅。
顾千朋打开食盒,里面一碗白米粥,一碟汤汁浓稠、色泽油亮的鱼香茄子,还缀了翠绿的葱花和白芝麻。
粥与茄子皆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用法术一直暖着的。
少年却满脸苦大仇深。
他喜欢鱼,讨厌茄子。可是鱼香茄子里没有鱼,只有茄子。
而且还是放了太多糖,甜得发腻的鱼香茄子……
“哥,你怎么又做这个?”
“你要吃就吃,不吃便放着。”花离无情。
顾千朋不肯妥协,奈何肚子背叛了他的意志:
“咕噜。”
他十分尴尬,抄起筷子,恶狠狠地大口吞咽。
难吃归难吃,总比饿着强。
茄子和粥转眼入腹,顾千朋端起药罐,仰头喝了一大口——
噗!
又苦又甜的怪异味道,险些让方才吃下的饭前功尽弃。
“不许吐。”花离冷冷投来一瞥,“琉璃雪蔷是稀缺药材。”
迫于威压,顾千朋只好捏着鼻子,勉强将药灌下去。
“哥,你怎么连药里也放糖!”
言毕,无人应答。他的控诉像是被投进了炉膛,顷刻间化为灰烬。
“三哥?”
花离蜷坐炉火边,昏黄火光映着他的脸,苍白中染了些异样的潮红。
顾千朋隐隐觉得不对,试探道:“三哥,你冷么?”
“坐一会儿就好了。”
“头疼吗?”
“不要紧。”
“该不会发烧了吧?”
“……没有。”
顾千朋不信,拨开他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掌心贴了上来:
“骗人,这么烫。”
花离却一掌拍开他的手,斥道:“休要多事!”
两人同时抬眸,委屈与倔强针锋相对。
少年被刺伤了骄傲,脱口而出: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放肆,你骂谁?” 肃杀目光扫来。
“又、又没骂你……”顾千朋心虚回避。
坐了一盏茶,花离抖落大氅上的雪水,准备回程。穿衣起身的时候,顾千朋一眼瞧见他腰间斑驳血迹,才知道他旧伤复发,一直没来得及处理。
有些心疼,却不敢再多问。
“我走了。你早些休息。”花离告辞。
他烧得头昏,走得又急,竟脚下发软,一个趔趄朝前栽去——
“三哥!”顾千朋慌忙伸手。
情急之下,抓到的竟是花离颈间璎珞圈,直将底端连着的寒玉锁也一并扯出。
“嗤……”
严丝合缝的领口被强行挣开,露出一片雪肌玉骨。
两人俱是大惊。
三哥颈上的这块寒玉,向来是不让任何人触碰的。
顾千朋知道自己闯了祸,手忙脚乱帮他将衣领拉上。
花离未言也未动,合眸拼命克制着什么。狭小寝房内,蔷薇的香气又开始蒸腾。
这个味道,顾千朋再熟悉不过。
自他幼时初见花离,他就对三哥全身上下散出的花香格外迷恋。
仿佛是早春新雨后,路过御花园蔷薇架时嗅到的淡淡幽甜,虽疏冷却温柔。
但今日的香气与往日相比,未免也太浓了些……
顾千朋正暗自沉溺。那厢,敛息静默的花离骤然回神,一把推开他:
“危险!”
声未落,一股黑烟已从地面窜出,直扑他面门而来。
顾千朋避之不及,却见梦蝶剑出如电,顷刻将黑烟封印。他惊魂未定,举目向三哥,花离背对他而立,一手紧攥剑柄,剑上灵流闪烁不安。
“吼————”
半空里,陡生出一声长吼。
如平地起山峦,无迹无源,却震得椽梁颤抖,灰尘扑簌簌落下。
吼声过后,顾千朋突然失神暴起,拔剑朝花离刺来!
头顶忽地一阵罡风掠过,寒意直逼后颈。花离不备,所幸梦蝶有灵,自行护主替他落下结界。
惊起回眸,顾千朋笼罩在一片赤焰之中,遍身灵流狂涌,煞气冲天。
花离一阵目眩,避过剑芒,厉声道:“顾之!”
顾千朋惶然抬眼,平日里两颗黑亮如辰的瞳仁,不知何时竟变作了金瞳。
听到花离的声音,他仿佛清醒了一瞬,眸心的黑色有所扩大。
花离瞧出异常,一道定身咒制住他的行动,上前去给他渡灵力。
“走……快走!”
顾千朋抬起左手,用力抓在剑刃上,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
鲜血倒流过剑柄,在袖口染出大朵大朵的猩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念决聚灵,在花离脚下结出一面传送阵。
“千儿?!”
花离消失在一片光芒之中。
刹那,瞳中金色又开始漫溢,原先黑眸被蚀作两条细细的竖线,纵贯眸心,似发狂的兽。
暴走的火系灵流四处飞溅,燎着满屋子家什,继而窜上房梁、屋顶……不多时,整座小院都已被浓烟吞没,茫茫雪幕里,火借风势烧红了半边天。
这火烧得烈,也烧得静。
大千万象的寝房多为四合小院,一院四人,但因为是倚山而建,院与院之间相距甚远。雪天更人懒,不来打更巡夜,顾千朋这院又只有他自己住。所以,哪怕烧得只剩断壁残垣,也不会有人知。
今夜风大雪大,终是将火给压了下去。
寝房中,顾千朋背靠门板倒在地上。满是鲜血的手死命抵住太阳穴,额上冷汗浸湿了鬓边发丝。
头好疼……宛如万蚁蚀骨,一点点将他撕扯成碎片……
三哥应该已经回王城了吧?
他握着熄灭的剑,努力想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然而脑中一片昏沉。只记得,当时胸中徒然生出一股暴戾之气,继而便挥剑砍向了三哥。
直到听见花离的声音,他才稍稍清明了些。
胸口的暴戾仍在汇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全然失去意识之前将三哥传送走。
这种溺水般挣脱不得的暴戾,在九岁时已有过一次。
那时他还小,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待他从噩梦中醒来,周围早已烧成一片修罗火海,父皇与母后,皆命丧黄泉。
“呵,妖怪。”
顾千朋自嘲一声,眸中噙着愤恨。
说什么临鸢太子、金玉之质……
他不过,生来就是个毁天灭地的妖祸罢了。
胡思乱想良久,双眸中诡异的金色终于渐渐褪去,模糊不清的目光,落在几步外一处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嗯?”
顾千朋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并非是他眼花,那里的确有一块青石板,被翻倒的桌案压得翘起一角,从缝隙里漏出些微光。
显然,青石之下暗藏玄机。
小心翼翼将石板揭开,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条直通向下的密道。
有暗室?
石板下翻出的土屑颜色很新,密道似乎刚挖不久。他从入口跃下,落入一间密闭的石室。
石室狭仄潮湿,空气里飘散着淡淡霉味。
正中央有张石桌,桌上燃着盏长明灯,亦是落满灰尘。
经年累月,长明灯里所注灵力已耗得所剩无几,透出的光流忽明忽暗,有些苟延残喘。
顾千朋朝石桌望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侧摊开一本残破古籍。翻至的那一页上,还留存着原主勾画批注的墨迹。
然而砚中墨却早已干透,甚至挂上了蛛丝。
看样子,石室的主人在研读古籍时突然离开,却因某种缘由再也没能回来。
顾千朋拿起那本书,信手翻了几页,发现其中所载并非寻常修炼法门。字里行间,充斥着大量“残灵”、“反噬”、“下蛊”等禁术字眼,诡谲异常。
也罢,在这种暗室里偷偷研读的法本,想来也不会是能见光之物。
他将古籍合上,发现它居然还有张残破不堪的封皮。
封皮上字迹磨损严重,唯一能认得出的,是“鬼、田、虫”三个字。
鬼田虫……是什么玩意?
他随手将书揣进衣襟,回到寝房,推上石板,使暗室入口隐没在阴影里不露痕迹。
寝房主屋被烧塌了半边,他坐在断壁残垣间,看碎雪从屋顶裂缝中徐徐飘落,消融在焦土上,如露如泪,须臾泡影。
没有光,浓稠的夜色衾褥般欺压下来,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撑起身,以枯燥的清醒抵御噩梦蚕食。
昨天下午自己画了一个新的封面~现在已经换好啦(*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