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寝房失火的消息不胫而走。
早课途中,不少弟子见了顾千朋便互使眼色,脚下疾行。
待行远后,才又三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议论:
“……妖怪。”
流言蜚语如海潮,推着顾千朋朝人少的地方乱躲。
待回过神来,早已偏离学馆甚远。
清晨的仙门万籁俱寂。适逢日出,一抹晨曦穿过层峦,浮金漫雪,镀染群峰。
山腰云气蒸腾,迷濛之中,显现出些许青翠欲滴的树影。
顾千朋一袭黑衣奔走银山雾海间,见木折木,遇石斩石,像误闯仙宫的罗刹。
到了一处水塘,他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力丢进塘中。
“咚”的一声脆响,水花迸溅,撞碎了半池天光云影,塘边一只乌鸦扑啦啦飞上树梢。
“咚。”又是一颗。
接着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石子越丢越近,胸中郁积的怨火也渐渐平息。
见他不再丢石子,方才被惊飞的乌鸦回到水边觅食。
顾千朋挥手将其赶走,它片刻后又落回来;顾千朋再赶,它再回来,百折不挠,固执得紧。
顾千朋累了,便静静地看乌鸦叼着虫儿,一次次归巢哺育雏鸟。
这让他好奇心大起,三两下攀上枝杈,想瞧瞧那些温热懵懂的雏。
可令人失望的是,巢中并没有雏鸟,唯有一只羽翼凌乱、虚弱不堪的老乌鸦。
“鸦初生,亲哺六十日;及长,反哺六十日。”
他忽然忆起儿时,三哥曾给他讲乌鸦反哺的故事:
“乌鸦是重情义的鸟儿,雏鸟时弱小不堪,需得亲鸟的精心照料方能长大;待它羽翼渐丰,原先一直护他的亲鸟便日渐老去。
“念及亲鸟的养育之恩,它会归巢反哺,用自己丰满的羽翼,给飞不动的亲鸟遮风挡雨。”
也不知三哥现在怎样了,昨晚风雪那么大,他又发着烧……
发现自己居然在想花离的事,顾千朋甩了甩脑袋,顿觉扫兴。
要是被三哥发现他二度逃课,这回非打死他不可。
于是,秉持着死也不做饿死鬼的原则,顾千朋来到了御膳堂用早膳。
刚进门,就看到梁十八在埋头揭锅盖。
雾气氤氲间,一排排形态饱满的虾仁煎包亟待出锅。
大千万象食堂的煎包,可谓是临鸢一绝。皮薄馅大,上半部松软绵密,缀以黄澄澄的芝麻与碧绿葱花,下半部包底金黄酥脆。馅心里有一整颗虾仁,咬一口,鲜嫩多汁,回味无穷。
顾千朋咬着煎包,后厨火夫们的闲言碎语也一并被端上了桌:
“哎,听说了吗?那小皇帝昨夜又放了一把妖火,把寝房全烧了!啧啧,幸亏院中没有别的弟子住。”
“造孽啊!也不知仙师怎么想的,扶了这么个怪胎上位。”
“害,仙师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个用以示人的傀儡,掌管生杀大权的提线,牢牢握在仙师手里呐。”
“原来如此。难怪他贵为天子,仙师也照样对他毫不避讳,要打便打,要罚便罚……”
梁十八垂手侍立顾千朋身旁,自然也听到了后厨的碎语。
看顾千朋脸色不好,只得尴尬赔笑道:“陛下,小的瞎眼,挑了这么一群烂嘴子的瓜批来帮厨。小的这就——”
“够了。”顾千朋打断他。
“小的……小的听候陛下治罪。”
“你没有罪,退下罢。”
“是,陛下。”
梁十八答应道,劫后余生般往后厨去了。顾千朋松开紧攥的手,掌心里银箸赫然折作了两节。
呵,傀儡吗?
他自嘲一声,眼前浮现出花离总是冷寂着的脸。胸口仿佛被钻出个洞来,各种猜忌趁虚而入,隐隐作痛。
“顾兄?顾兄!”
突然,他的思绪被一声叫嚷斩断。岳连景风风火火地闯入御膳堂,直奔他而来。
“唉,顾兄,你怎么在这儿?可让我好找!”岳连景拂去额上的汗,捏起桌上剩余的煎包就往嘴里塞,“京天热稿课勿能桃啊……”
“你咽下去再说话。”顾千朋听得一头雾水。
“我说,今天的早课不能逃!”岳连景急得像蒸屉上的蚂蚁,围着顾千朋直打转,“今早仙师就在大千万象,他只要想,捉逃课弟子就如同瓮中捉鳖——嘿,一捉一个准!”
顾千朋暗惊:“这个时辰他不在宫中理政,跑来仙门做什么?”
“嘘……”岳连景凑近他耳旁,压低了声音,“听说仙师昨晚晕倒在雪地里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顾千朋反手揪住他领口。
“你先莫急,莫急嘛。”岳连景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继续讲下去,“我今早路过杏林苑时,听见灵隐长老和手下一个药修谈话,说仙师旧伤复发什么的……他们很避讳外人,我听不大清。”
顾千朋低头望着桌案,眸光闪烁,良久未语。
“放心,有灵隐长老在,仙师定不会有事的。”岳连景安慰道。
“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顾千朋拂袖起身。
“是是是,和您没有关系。”岳连景在一旁和稀泥,“我尊贵的陛下,劳您大驾,跟我回去上课成不成?我可受不起再来一顿打啊!”
“晓得了,走。”
两人趁督学不注意,从窗口蹑手蹑脚溜进学馆,回到位子坐好。
顾千朋信手翻着书,忽然回想起昨夜在暗室里发现的那本残破古籍,便回头问岳连景:
“喂,岳昭,请教你个事。”
“顾兄请讲。”
“你可知鬼田虫是何物?”
“鬼……鬼什么?”岳连景有点懵。
“鬼田虫。”
“鬼田虫?鬼田虫……”岳连景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噗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你当真知道?”
顾千朋原本并不抱希望,见他反应如此,未免有些惊喜。
“咳,我说顾兄,”岳连景欲言又止,“你该不会是想问‘傀儡蛊’吧?”
哈?
傀、傀儡蛊?
原来那破书上的字,竟都被磨得只剩半边了么!亏他还以为——
顾千朋犹如五雷轰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立即土遁而走。
出神之际,督学走上讲坛,手握戒尺“哐哐哐”地敲了几下桌案:
“肃静!将《临鸢通史》翻至五千零八十一页,今日要讲授上古史第二卷第三章第四节的巫妖大战。”
岳连景闻言,从桌子底下扯了扯顾千朋的衣角:“巧了,顾兄,今日正好要讲到傀儡蛊,你听一听罢。”
太初之巫,名盘古,持巨斧斩太初,开天辟地。而后身死,化日月星辰、山川林泽。又生金、木、水、火、土五大巫:蓐收、句芒、共工,祝融,后土。五大巫饰面祝祭,借神力于天地,掌五行生克,四季更迭。凡界从此始。
盘古死后,天界大权则由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娲两兄妹接管。二者交尾,诞生了妖族。
妖族代代繁衍,逐渐昌盛。而巫族虽长生不死,手眼通天,繁衍出的后代却逐渐势微,直到最后身形缩小,神通尽失,成为了“人”,被逐出巫族。
凡界秩序由巫族一家独大,逐渐演变为巫妖并立的局面。
巫妖大战,便是两族之间,为争夺领地所引发的一场恶战。
妖族为扩充兵力,假意与无处容身的人族结盟共战巫族。私下里,却炼出了能噬人魂魄的傀儡蛊。
出征前的祭天大典上,妖族将迷药混于酒中,骗人族将士饮下。
中了药的人族将士当场昏迷不醒,被种蛊蚕食掉部分魂魄,沦为妖族的傀儡大军,被迫与巫族作战。
傀儡身不由己,哪怕肢体残缺、五脏俱裂,仍要被驱使着继续杀敌,直至全身彻底烂作血泥,再也拼不起来为止。因此战斗力十分凶悍。
然而,巫族修为最高的五大巫也绝非可欺之辈,双方僵持不下,将凡界搅得乌烟瘴气。
最后逼得天界伏羲女娲出手,勒令大巫中年纪最小的后土背叛族人,协助妖族将巫族一举击溃,终结战争。
从此,巫妖俱陨。后土止战有功,由天界封赐神格,派遣冥界出任神君,掌管六道轮回之事。
无辜的人族却在大战中惨遭灭族。于是,便有了女娲抟土造人,复兴人族之说。
“由此可见,今日所谓人妖殊途,便是因巫妖大战中的傀儡蛊所致。”老督学严肃道——
“此蛊能使人心智尽失,成为任凭驱使的行尸走肉。一朝炼就,终将害人害己。”
“我有疑!”岳连景忽然举手。
督学瞥他一眼:“讲。”
“我之前在《地府志异》上看过,傀儡蛊是由残破魂灵炼成的。残灵在蚕食掉完整魂魄后,自身意识并不会消失,而是补全缺损,得以支配躯壳行动。”
听了他的话,督学登时面色大变。
可岳连景这家伙似乎完全没有觉察,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么,假使被炼作傀儡蛊的残灵生前是个善人,虽夺舍蚕食了躯壳主人的魂魄,沦为傀儡,却仍存有部分自主意识。他是否能凭借意志脱离蛊师的掌控——”
“住口!”
督学厉喝一声,打断他的话:
“傀儡蛊乃‘十大邪术之最’,为临鸢各大仙门所明令禁止。炼蛊致祸者,将被剖出灵丹,绞碎魂魄焚烧处死!至于你那什么‘志异’,闲书野志,漫卷胡言……如此禁术,莫要再提!”
岳连景挨了训,老实坐下了。顾千朋摸着怀中那册古籍,心烦意乱。
仿佛揣着块炙手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
总算絮絮叨叨地将要点讲完,老督学外出巡视,留下半堂课给弟子们自行读书。
待督学一走,众弟子皆丢了书本,争先恐后涌向御膳堂用早膳。
“快走快走,今日有虾仁生煎和赤豆羹呢!”
“我要吃八宝酥……”
不料最先冲出去那人站在连廊里远远望了一眼,登时吓得面色褪尽,掉头就往回跑——
“都回去!仙师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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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