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离一夜未眠。
天刚破晓,他看顾千朋已经睡着,便起身出门。没走多远,正遇上前来探望的岳连景。
“仙师好。”岳连景向他问安,“我来看看顾兄。”
“去吧,他刚睡下不久。”花离嘱咐了几句,转而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嘿嘿,我好着呢,仙师不必担心。”岳连景拍了拍胸脯,得意道。
两人辞别后,花离看看天色,直奔雪山采药。
所寻药材,是一种只长在冰窟中的雪蔷。三年抽芽,十年成花,初绽时通体幽蓝,花香馥郁。却有剧毒,一株花开百草枯。
唯有在阴暗冰窟中,苦苦忍过百年严寒的雪蔷,方能入药。
此时的它已完成蜕变,花瓣无色透明,唯余蕊心处一抹淡蓝。远观仿若琉璃冰雪,故美其名曰“琉璃雪蔷”。沥汤后,有愈伤止血、净滑肌骨的功效。
药虽奇,却太过罕见。花离忙活了一上午,直到日过中天,才拎着少得可怜的收获回到大千万象。
恰逢午休结束,迎面来了大批去演武场练剑的弟子。
有胆小的,远远望见梦蝶仙师,立即掉头绕远路走;胆大一些的,就硬着头皮上前去向他问安。
“仙师好。”
“嗯,你好。”
“仙、仙师……早……”
瞧把孩子吓的。
“不早了,快去上课罢。”花离哭笑不得。
正走着,路边草丛里传来几声低泣。
花离过去查看,原来是一个年幼的弟子午休起得迟了,误了课业,又因害怕被罚跑得太急,摔倒在草丛里扭伤了脚。
此刻撞见缓步而来的梦蝶仙师,小家伙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地哀求道:
“仙师!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错了……”
花离蹲下给他检查伤势,当发现小弟子的脚踝已经高高肿起时,二话不说就要抱他去上药。
稍用力,便牵扯到伤处。
伤口猝不及防地崩开,花离腰间滞痛,险些失手将其摔回草丛。
他有些尴尬地起身,试图求助。
环顾四周,零星有几个迟到的弟子路过。
大约是不曾注意到草丛里的梦蝶仙师,几人倒提着剑,悠哉悠哉地在路中央闲庭信步。
花离喊他们:“站住。”
几个弟子闻声转头,登时魂不守舍,拔腿朝演武场狂奔:
“仙师饶命!仙师饶命!”
花离:“……”
只好咬牙亲自将小弟子抱起。
小家伙以为要去挨罚,嚎啕大哭:“仙师,仙师呜啊啊啊——”
小小的身躯在怀中挣扎,花离只觉腰腹疼得仿佛要断裂。他腾出一只手来,聚了些灵力封住伤口,勉强安慰道:
“仙师带你去上药……不要哭了……”
小弟子眼泪汪汪的:“仙师不罚我么?”
“你误了上课时辰,该罚还是要罚的。”
被痛楚折磨着,花离嗓音虚浮,乍一听,倒难得比往日柔和许多:“回去将作息律抄一遍?”
“多谢仙师……”小弟子见罚得并不重,破涕为笑。
“下次晚了就晚了,不要跑得这么急。”花离实不放心,又叮嘱道,“倘若摔伤了经脉,对以后的修炼都很不利。”
小弟子低着头自言自语:“原来,仙师并不吃人呀。”
花离:“……”
“他们说你好凶,被你带去省身阁领罚的弟子,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还说——”
小家伙一本正经,回忆着那些师兄师姐在背后说的坏话。
门派弟子对自己的评价,花离身为宗主也不是不知。更有甚者居然作词一首,来调侃梦蝶仙师的恐怖:
大冰山,铁心肠,弟子见了心慌慌。省身阁,责罚忙,一朝犯戒,终生卧床。凉!凉!凉!
蔷蘼花,开满房,一锅炒菜半锅糖。木脑袋,偏执狂,死千百遍,仍撞南墙。哐!哐!哐!
词的作者至今成谜。花离总觉得像出自顾千朋的手笔,后者则打死也不肯承认。
到了杏林苑,将小弟子交给药庐的灵隐长老,花离倚墙支撑了片刻,转身又要走。
“仙师。”灵隐长老瞧出他有伤在身,忙唤住他。
“何事?”花离蓦地回眸,过眼尽是一片人影交叠的景象。
“仙师又在逞强了,”灵隐长老扶住他,“伤了哪里?我来上药。”
说着,就要脱去他的御寒大氅。
“不必麻烦……”花离警惕退开,避免触碰,“我自己疗伤便好。”
“仙师客气什么,到显得生分了。”灵隐一片好心,上前替他解了大氅束带,继而便要摘取颈间璎珞圈——
花离大惊,反手扣在他腕上。
灵隐不解:“仙师?”
“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刚采了些琉璃雪蔷,你留一些。”
空气中,忽然弥漫开浓郁的蔷薇香气。
灵隐下意识看了看药篓,纳闷道:
“怪事。成熟的琉璃雪蔷应是无色无味的才对。这些花看成色倒是熟了,怎会还有香气?”
花离似是觉察到什么,眸色骤紧:“灵隐,快退开!”
下一刻,地表倏地腾起黑烟。
花离眼疾手快,迅速在灵隐长老周围落下结界,将黑烟镇压。
“这种脏东西居然敢到仙门里来……冥界怕是不太平了。”灵隐心有余悸。
“事出反常,我先去别处巡查一番,免得伤及弟子。”
他匆忙搪塞一句,拎了药篓便走。
方出杏林苑十余步,空气中传来烙铁灼烫皮肉的轻响。
“嗤——”
随之,花离剧烈颤抖了一下,浅淡的眸中蒸起水雾。他用力抵住心口,神色痛苦不堪。
颈上璎珞圈底端紧贴胸膛处,连着块寒玉锁。此刻,玉锁表面纹路间金光迸射,锁身滚烫。
一贯冷峻的脸上竟现畏色,花离当即自封神识,默然俯首承罚。
好在,这责罚并不长久。寒玉锁点到即止,金光逐渐消退,不多时,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温润。
他这才轻轻喘了口气,举步前往御膳堂熬药。
已过了用膳时辰,不闻弟子欢声的御膳堂,显得格外冷清。
几个厨子打盹的打盹,聊天的聊天。谁也没料到梦蝶仙师会在此时莅临,不由得乱作一团。
御膳堂的主厨姓梁名十八,见之忙起身恭迎:“仙师,您来啦?”
“煎药,借灶火一用。
花离简短说明来由,继续朝后厨走。
刚至门边,却将梁十八召了去:
“这是什么?”
梁十八屁股还未坐稳,闻言又踉跄而起,急趋上前。
当见到废料框里那些残缺不全的萝卜时,几滴冷汗从额上慢慢渗了出来——
“仙师,这些都是雕兔子余下的……废料嘛……”
要知道,这御膳堂的前身,是临鸢皇宫里的御膳房。能被挑进宫来的厨子们,个个都有一手绝活。
这梁十八当年,便是靠着一把刻刀当上了御厨。
据说,他曾在先皇寿辰时,用萝卜雕了一对小兔子,完工收锋时,却不慎划破手指。鲜血点上兔目,萝卜小兔当场就活了过来,在大殿里蹦跳逃窜,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传言虽不可信,但此人刀工之精妙,足可见一斑。
然而临鸢经了那场浩劫,正是百废待兴,物力维艰。前些日子,洞庭湖还发了水患,花离为周转粮财赈灾,夙夜不曾合眼。
“眼下灾情严峻,”他剑眉微蹙,忧心忡忡道,“洞庭一带尚有灾民食不果腹,你这般铺张,实在不妥。”
“仙师所言极是,”梁十八低声下气地附和,“都怪小的、小的一时得意忘形……”
望着盘中雕好的那十来只萝卜小兔,他忽然叹了口气:
“唉,罢罢罢,早已物是人非咯。”
琐碎小事,花离也不欲深究,兀自生火煎药。
外面,众厨的杂议声隔墙可辨。
“嘿嘿,是不是闯了大祸,满门抄斩?”
“哎哟,可吓死我了……”梁十八拍着心口,“仙师大人罚起陛下来都毫不手软,我真怕惹急了他,他连我也抓去打。”
“就你这怂样,打你都是脏了仙师的手,哈哈哈哈……”
水沸汤初成,花离舀出一匙尝了尝,不禁蹙眉叹息。
真苦。
转而拿起案上的冰糖,“哗啦”倒了半罐子进去。
待药汤再次煮开,他细心沥去渣滓,用一只白瓷罐子盛了,封好。
熄了灶火刚要走,余光却瞥见墙角竹筐中,还有一大叠尚未来得及清洗的锅碗瓢盆。
望着那些油污遍布的碗箸,身份尊贵的梦蝶仙师默默挽起了袖子……
常人煎药,一炷香时间足矣。而现在三炷香已过,却迟迟不见仙师从后厨出来。御膳堂的厨子们皆抓耳挠腮不知缘由为何。
煎什么药需要这么久?该不会拿错药材,喝中毒了吧?
于是,有人蹑手蹑脚地扒到门缝上去看——
“仙师他……他……他……”
众厨见他这般,都以为仙师出了事,手忙脚乱地要出去报信。
“仙师他在洗碗。”偷窥的那人终于说道。
洗碗?堂堂梦蝶仙师,为何要帮他们洗碗?
有人不信,便也凑上去瞧热闹。
“仙师在切菜。”
众人更是惊慌,一致认为,梦蝶仙师今天可能真的吃错了药。
“他用刀切还是用剑切?”梁十八小心翼翼地问。
“废话,当然是用刀切啊!谁吃饱了撑的用剑切菜?”
余下几个厨子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鸭子开会似的,一个个都围聚在后厨门口。
“仙师在做鱼香茄子。”
“仙师……放了糖!”
“鱼香茄子本就要放糖,这有什么稀奇?”
“可是,糖罐已经空了……”
整整两个时辰后,花离带着他的茄子翩翩离去。
众御厨面对着焕然一新、一尘不染,所有膳具皆从大到小排着队,连箸勺把朝向都全然一致的后厨,心情……
十分复杂。
刚出御膳堂,发现门外已变了天。狂风怒号,落雪积满山道。
花离伤口未愈,被迎面寒气激得有些发晕。
他倚着山石缓了口气,还是坚持带着药来到顾千朋寝房前,抬手敲了敲门——
“千儿?”
却无人应答。
[可怜]昨天看见涨了两个收藏,呜呜呜谢谢宝宝们!我终于不是0人在意了。爱你们~[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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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