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朋做了很沉的梦。
梦中的他仿佛又回到儿时,回到了和花离初遇那日……
自打记事以来,顾千朋就发现,母后身边除了他和父皇,还有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名叫花子寒。来无迹,去无踪,常跟随母后出入各种场所,如影随形。
母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陪自己的还要多。
小顾千朋十分委屈,觉得被人抢走了母后。可每次找母后控诉,母后都只会揉一揉他的脑袋,笑道:
“啊,你说子寒啊。那孩子是我的小暗卫,和你庶出的大哥二哥差不多大。千儿,你该叫他三哥的。”
顾千朋不服,开始到处打听花离的行迹,要找他当面对质。
只可惜,这个花子寒就好像故意躲着他似的,从来不肯露面。
直到某天,他循着线索追到了仙门,却依旧连花离的影子都没见着——
小顾千朋懊恼不已,只好漫无目的地在仙门里闲逛。
“哟,小美人,逃不掉了吧?”
大千万象门下有弟子千人。其中难免鱼龙混杂,生出些恶霸纨绔之辈。
顾千朋路过时,几个浪荡子正架着一个美貌的小师妹,粗暴拖向竹林深处。
小师妹反抗无能,泪如泉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为首一个满脸麻瘢的公子,面色蜡黄,两眼浑浊,身着刻丝团花锦衣,外罩一件狐皮裘。风一吹,连衣带人都随风飘着,袖口翻出一节枯瘦的手臂。
顾千朋大致望去,便知此人是个阳亏精虚的登徒子,心下嫌恶。
小师妹愈哭求,麻子脸愈得意忘形,伸手在那凝脂般的脸蛋上拧了又拧,调戏道:
“这明眸皓齿的模样,还当什么修士,到府上来给本少爷侍寝如何?”
小师妹杏眸一狠,张口朝他手腕狠咬下去。麻子脸猝不及防,高声痛呼之后叉开五指——
“啪!”白嫩的颊上,霎时肿起五道指痕。
小师妹被扇得扑倒在地,唇角鲜血直流。她却顾不得许多,挣扎着要爬走。
麻子脸冷笑,捉住脚踝将其拖回原处。
“按住这小贱人!”
其余几人一拥而上,小师妹被压进潮湿的草丛。
“住手!”
顾千朋急得大叫。
麻子脸闻声转头,一看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便披了满脸恶相走来:
“乳臭未干的小鬼,你喊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顾千朋倚竹站定,“我要告诉母后,把你们都赶下山去!”
“呵,不愧是临鸢的太子殿下,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麻子脸狞笑着,一步步逼近:
“不过,殿下的舌头既然这么不讨喜,还是趁早割掉为好!”
说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
麻子脸不过吓唬吓唬他,并不敢真动手。可顾千朋到底是个孩子,被他威胁得退到了墙角。
千钧之际,一道白影自空中掠下,“嘭”地将麻子脸踹飞出去!
竟是花离。
众纨绔大惊,皆向后退却。趁他们愣神,花离迅速将小顾千朋打横抱起,踏竹借力一个轻功,转眼落在几米开外的墙头上。
“子寒失职,让殿下受惊了。”
头顶传来的嗓音好似拂野春风,凛冽中带着花香的软。
顾千朋惊讶抬眸,只一瞥,便忘了呼吸——
眼前少年眉骨清隽,鼻梁英挺,侧脸轮廓仿佛玉琢而成。
桃花眸半开半敛,瞳色水蓝,藏住了悲喜,却因总是低垂的睫羽而显得格外冷漠。
白衣玉面自风流,眸若深潭可泛舟。
照影冰河霜雪破,览顾枝头百花羞。
顾千朋望得怔了,完全没瞧出花离是含着怒的,一双桃花眸,只噙得两眼阴狠杀意。
花离将他安置在墙头,长剑出鞘,朝麻子脸等人汹汹而去。
幽蓝的水系灵流自掌心源源不断环裹上整个剑身,在昏暗竹林中明明灭灭地闪烁。
麻子脸刚吃了那窝心一脚,正恼羞成怒,见花离又提剑回来,颤巍巍爬将起身迎战。
待走近后,不禁放浪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恶狠狠啐掉口中血沫,浑浊的眼珠上下翻飞,在花离脸上流连:
“我道是谁胆大包天,敢搅本少爷的好事,原来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美人儿,你不在榻上乖乖候着,跑到仙门来作甚——呃啊!”
半个“甚”字还卡在喉咙里,一道凛冽蓝光便已扫过他面颊。
从左至右,豁开一条横贯整张脸的伤口。
凶狠利落,皮开肉绽!
一时鲜血奔涌,那张麻脸上好似开了扎染铺子,各种颜色流淌泛滥。
他哀嚎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其余七八人齐刷刷拔剑,仗着人多势众,蜂拥而上。
花离冷淡地垂着长睫,不屑一顾。
周遭忽然乌烟弥漫。
一条条浓黑细流,蛇豸般自地面窜出,嘶鸣萦绕于花离身侧……
众人见这诡谲情形,不觉失声惊叫:“妖怪!”
花离倏地开眸——
剑上蓝光瞬息化作无数锐利冰锥,朝四面八方迸射。
不少人没防备,被冰锥直刺进眼里,血流如注。
“妖怪!妖怪啊!救命!”
一片惨叫声中,几个伤得轻的拖着同伴,屁滚尿流地逃了。
花离也被乱剑刺破了额角。殷红的血,蜿蜒过眉睫从脸侧滑落,似一滴血泪。
他收剑入鞘,朝一旁草丛里的小师妹走去。
可怜的小师妹被扯断了腰封,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花离褪下外袍,罩在她身上。
斜晖乘风掠过墙垣,将少年的脸庞笼罩在明暗间,黄昏般阴翳,晚霞般绚烂。
小师妹感激涕零地望向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师……师兄,我……”
花离没有搭话,转身离去。
孰料刚走出两步,被从天而降的顾千朋拦住去路。
顾千朋早已追寻他多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从墙头一跃而下,正落在他怀中:
“嗯,决定了。以后你就是我三哥啦!”
花离吃了一惊,下意识要退避,可那小家伙偏死死挂在他腰上不肯放开。
“我认得你的。你叫子寒,花离花子寒,是我母后身边的小暗卫。”
“殿下……我要喘不过气了。”花离挣扎。
顾千朋这才松了手。
“三哥三哥,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找母后上药。”
“我、我不是你三哥……”
“哎呀,不管啦,你先去上药!”
顾千朋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往杏林苑走:“三哥这么好看,可千万不能让伤口留疤。”
花离无奈,戒备的神情也不觉柔软下来。
顾千朋突然停住脚。
“三哥三哥,”他直直注视着花离双眼,“你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常匿于阴影的少年突然被人这般夸赞,几乎是手足无措。
小家伙的目光太过炽热,让他慌乱垂了眸,脸上也烫。
“唔,三哥……”顾千朋像猫儿般,埋首在他怀里细嗅片刻,继而宣布了新发现——
“三哥身上甜甜的,像一种很好吃的点心!”
“啊?”
“就是,”顾千朋急于解释,手舞足蹈地比划:“就是那种圆圆的,外皮很酥,用花瓣做馅的点心,好像叫……叫什么呢?忘记了……”
“蔷薇饼。”花离总算明白过来,抬手推开他,“殿下,别再唤我三哥了。我只是二小姐的侍从而已,不配为殿下兄长。”
顾千朋却不依不饶地嚷道:
“不行!你若是不答应,我以后就天天缠着你了。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当着所有人面‘三哥三哥’地喊你,你怕不怕?”
说着话,两人已来到杏林苑门前。
杏林苑是大千万象的药阁,一进院门,各类药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广藿、丁香、木莲、当归、菖蒲……救死扶伤杏林苑,琳琅满目百草园。
通往医馆的小路旁栽种着两排高大银杏,风起时,满树金黄翻卷,簌簌轻响宛若古扇开屏,衬得天地静谧。
“哟,让我瞧瞧是谁家小孩,如此刁蛮无礼呀?”
身后响起一个活泼的女声。
两人同时回头——
来者正是临鸢皇后,顾千朋的生母,慕容晴。
慕容晴是临鸢远近闻名的美人,柳眉凤目,身材颀长,乌发微卷,很有几分叛散五经、灭弃淑良的张扬之色。
这股浑然天成的英气,犹如山野间驰骋的小驹,令无数临鸢公子寤寐思服。
就连皇帝顾伯焉也不例外。
当年小花离初遇她时,明媚的秋月门二小姐一身红衣,手中利刃呼啸着斩断他颈间铁锁,将他救下。
如今,她以皇后之尊出任门派宗主,又做了母亲。杏黄锦袍上绣着朝凤百鸟,长发也从高束变为绾在脑后,母仪天下,贵而不骄。
顾千朋蹦蹦跳跳跑到她身前:“阿娘!”
“叫母后。”慕容晴捏着他的鼻尖纠正道,转而又去招呼花离——
“寒儿怎么受伤了?来,让我瞧瞧。”
花离这才上前:“此等小伤,实无大碍。劳烦二小姐费心。”
“母后,你不知道,子寒哥哥可厉害啦!”
顾千朋将方才竹林里发生的一幕绘声绘色描述一遍,摇着慕容晴的手道:
“母后,你说我有庶出的大哥二哥,可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们。你让子寒哥哥做我三哥好不好呀?这样,上元节就有人陪我去看花灯啦!”
花离忙躬身行礼:“二小姐,小殿下戏言。子寒一介侍从,位卑身微,不可僭越。”
“你自幼便在我身边,与千儿虽无兄弟之名,却也情同手足,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慕容晴笑道,“既然他愿意叫你一声三哥,你便答应了他罢。只怕这孩子生性顽劣,会给你添不少麻烦。”
花离还欲说什么,却被顾千朋猛地扑在身上。
他只好抱住小家伙,一连后退了几步才没有摔倒。
“三哥三哥,你这么好看,是从九重天来的神仙吗?”
不待花离回答,他便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我不是因为三哥好看才喜欢三哥的。”
花离无奈而笑:“殿下,休要胡说了。”
“才没有胡说呢!”顾千朋满脸郑重,“三哥想知道缘由么?你靠近些,我只和你说。”
言罢,倒是他自己凑了过去,附在花离耳畔悄声道:
“因为,三哥仗剑惩恶,保护弱小,是很勇敢、很善良的人呀。”
花离怔住。
“我长大了,也要成为三哥这样厉害的人,去护佑天下万民!”
他崇拜望向花离,却在那静湖般的蓝眸中窥到了惊涛骇浪。平日从未表露过的情绪,此时竟全都迸发出来,烧得眸底一片湿红。
“三哥?”
他茫然,笨拙地伸出小手,想拭去花离眼中水雾。
“千儿,胡闹。”慕容晴不明所以,喝止道,“快放开你三哥。他的伤还未上药,当心再被你碰破了。”
待包扎好伤口,麻烦却接踵而至。
那七八个浪荡公子,逃回了山下告状。家中亲眷见宝贝儿子被划破了相,有的还被刺瞎了眼,自然是怨气冲天,上仙门来讨说法。
慕容晴冷笑:“自家孽子是个什么德行,诸位难道不该比我更清楚么?”
那些世家贵族哪里肯认,争相诽谤——
“门派内恃强凌弱,于情于理也该责罚才是!”
“这种身世不明的妖怪,若是不除,必将后患无穷!”
一字一句,皆如矛戟般直指慕容晴身后的花离。
方才被花离一剑劈脸的麻子,更是含糊不清地大吼:
“妖孽!别看你现在嚣……张,总有一日,叫你血债血偿!”
要杀一个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将其贯上个“异类”的名号,人人得而诛之。
一人杀人是杀人,千百人共杀一人,还能叫杀人么?
那叫“惩恶扬善”。
顾千朋闻言跃下台阶,扬手便赏了麻子脸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