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就再说一遍?”顾千朋望着他冷笑。
漆黑的眸,蓦然狠厉起来。
“不敢不敢……”鸾儿扭来扭去挣脱不得,“公子快松手……这种服侍……鸾儿可吃不消啊……”
僵持间,身后门扇“哐当”碎落,外面响起熟悉又冰冷的声音:
“顾之。”
顾千朋此时正压在鸾儿身上,心想今天当真倒霉,被三哥这死心眼的误会。别说跳进黄河,就是跳进北冥也洗不清了。
索性披上副浪荡相,在那滑腻脸蛋上狠掐一把。
“千儿!”三哥果然上当,“你还要孟浪到何时?待把你那点修为败尽才知悔改吗!”
顾千朋掀起浓密的睫毛,漫不经心瞥他一眼,转而对身下鸾儿道——
“你这乌鸦嘴,叫你没事别动不动就‘梦蝶仙师长、梦蝶仙师短’地说个不停。现在可好,把瘟神招来了吧?”
鸾儿此时才明白过来。
眼前人并非是什么富家小公子,而是大千万象的修士。
不远处那凛若冰霜的男子,正是他方才在背地里议论的、如假包换的梦蝶仙师。
“公……公子……不,仙君……”鸾儿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两位大人行行好,放过小的吧……”
“一个两个……都是这般奴颜婢骨的丑态,无聊。”
顾千朋佯装烦躁,从他身旁绕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门边——
眼看就能溜之大吉,却被花离一把扯住衣尾。
“站住。”
顾千朋背影一僵。
怎么还不让走,难道另有隐情?
话说三哥为何会在养伤期间突然出宫?
莫非……他是来……
顾千朋心下暗惊,不由脸红耳热:
“我、我知道你也是人,也有欲求。宫规森严无可疏解……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
听着他越来越荒唐的言辞,花离清凉淡漠的嗓音都气得有些喑哑:
“仰仗修士之威,行强盗之事。顾之,你好能耐。”
顾千朋苦思冥想半晌,也没听出三哥是在说他白嫖。
茫然抬眼,赫然是一副无辜神情:
“三……咳咳,仙师好无理!我一没偷,二没抢,哪里行什么强盗之事了?”
花离恨不能一拳将他脑袋砸出条缝来透透风:“自己想去。”
“还是烦请直言罢,”顾千朋加重咬字,“仙、师。”
“我替你与这小公子清账,”花离不再与他分辩,冷声道,“随我回仙门领罚。”
旧伤未愈的缘故,他瓷白的脸上几乎瞧不出血色。
顾千朋心中隐隐作痛了一瞬,随即又被忿恨所占据。
他的三哥身为梦蝶仙师,一贯强势耀眼,轻而易举便能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锋芒之下,不留情面地教训。
即便身负重伤,也依然不放过任何能够耀武扬威的机会,捉拿他回仙门惩戒。
顾千朋越想越火大,阴阳怪气道:
“谁家小公子,放着好好的营生不做,偏要出卖色相来上位?呸,好不要脸。”
花离听出双关之意,凛冽蓝眸蓦地黯淡几分。
可他马上就恢复了凌厉姿态。先向怀中取了钱袋掷给鸾儿,反手便甩出缚仙索,将还在愣神的顾千朋牢牢套住。
“千儿不必含沙射影。”
将人干净利落地捆起来,花离垂眸冷笑:“有些陈年烂账,待回了大千万象,我再与你慢慢清算。”
于是,顾千朋就毫无尊严地被一路拖着出了铜雀台,丢进那辆月白马车。
仿佛自带一身刺骨严寒,花离上车后,整个轿厢里都冷了下来。
顾千朋朝角落挪了挪,抬眼偷瞥三哥。
花离兀自冷着一张脸,鼻梁英挺,寒眸凝霜,倨傲的神情仿佛与生俱来。
不禁让人怀疑,他除了冷漠以外,就再无其他情感。
望着望着,顾千朋陷入沉思。
九岁那年,他的父皇和母后,就因一场诡异大火双双撒手人寰。
当三哥与众人赶到时,偌大寝宫已成一片废墟。父皇被烈火焚烧殆尽,母后也只剩一口气。
唯有怔坐在废墟中的他毫发未伤,竟连身上衣物都不损一处。
那场大火的起因至今成谜,而顾千朋在修炼时显露的火系灵力,更是让坊间谣言纷飞——
人们都传,当年那场大火,没准就是他有意为之。临鸢国当今圣上,是个克死双亲的妖怪。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曾身负万众期望的临鸢小太子,刹那间便沦为天煞星、夺命鬼。国人道路以目,谈之色变。
顾千朋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心灰意懒无心修炼。
要命的是,他那被众人奉为神明的三哥,却对此罔若未闻。花离只道他骄奢淫逸,浪荡成性,因而对他的管束愈加严苛,两人的关系也越闹越僵。
到达大千万象时已近正午。散了课的弟子们见到梦蝶仙师的马车,纷纷好奇驻足。
又碍于对仙师的敬畏,众人都不敢贸然上前,只远远站着看热闹。
马车一路驶到省身阁外,有胆大的弟子仍不肯放弃八卦之心,偷偷尾随,想看究竟是哪个倒霉蛋被逮了个正着。
只见梦蝶仙师拢了拢发丝,率先下车——
“聚众观望者,与犯戒者同罪。”
省身阁周围徘徊的弟子们即刻作鸟雀散。
顾千朋像个新出嫁的小媳妇,怀着满腔忐忑隔帘窥望。
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小媳妇成了泼妇,一脚踹开车帘,骂骂咧咧踏上省身阁玉阶。
今日省身阁里似乎挺热闹。还未进门,就先听到一阵惨叫声。
负责惩戒弟子的还是那个老督学,此时正怒眉倒竖,对着手下戒律官发号施令。
而方才传出的惨叫,源自跪在惩戒台上挨罚的岳连景。
二人见花离衣袂翩翩步入阁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道:
“仙师!”
花离颔首:“何事?”
“仙师救我!”岳连景抢在前面开了口,“督学他老人家……已经……已经多打了我十杖了!”
花离转向督学:“岳昭犯了何戒?”
“早课旷逃,扰乱秩序,辱骂师长。”老督学一条条地细数罪状。
“我好冤枉,我没有辱骂师长……”
“放肆!我与仙师说话,岂容你来插嘴!”老督学厉声呵斥。
转眼又换作毕恭毕敬之态,向花离躬身一揖:
“老夫也一把年纪了,所言岂能有假?”
“岳昭这孩子性子单纯,虽时有顽劣之举,却绝不会辱骂师长。”花离冷冷道。
老督学负隅顽抗:“这……仙师当时又不在场,怎能主观臆断?”
只闻“嗖”的一道疾风掠过,花离腰间那柄著名的梦蝶剑出了鞘,刃上光潋幽生,在地面幻化出一面水镜——
“弱水有灵,化以为镜,述实者临水见影,言谎者身形虚无。”他倏地抬眼,蓝眸依次从督学与岳连景身上扫过,“孰真孰假,自是一目了然。”
老督学见这情形,登时心虚不已,连忙改口:“仙师,老夫一时糊涂,实为无心,还望仙师恕罪。”
“早课旷逃杖五十,你罚了他多少?”
“六……六十杖……”
“多出的十杖,过来领罚。”花离丝毫不留情面。
在梦蝶仙师的威压下,戒律官只好硬着头皮施罚,打得老督学惨叫连连。
接下来轮到的,是两个触犯清规,聚众赌博的弟子。
两人自从见了花离,便吓得站也站不稳,瘫坐在惩戒台边哭成一团。
“仙师,我、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仙师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一次吧!”
“大千万象门下,向来不收矫揉造作,敢做不敢当之辈。”花离睥睨着梨花带雨的两人,平静道,“今日的责罚若不敢领,明日收拾东西给我滚。”
戒律官得令,举起戒杖。
“仙师不要!”
情急之下,其中一个不怕死的竟挣脱了压制,抱住花离哭求。
“仙师……仙师我怕疼……呜啊啊啊——”
他哭天抢地哀嚎,五指死死抓在花离腰间伤处。
“怕疼便不要违反门规。”花离深吸一口气,强忍伤口撕裂的痛楚掰开他的手,“戒律官,带下去。”
“是,仙师。”
脱逃的弟子被重新绑缚,拖去领戒。偌大省身阁内,回荡着声嘶力竭的哭叫,令人心惊肉跳。
轮到顾千朋时,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无故旷逃,荒废课业,杖五十;游逛青楼,无视清规,杖一百;因屡教不改,罪加一等,改杖二百。”花离瞥了他一眼,无情宣判,“共计二百五十杖。”
二百五十杖,若打在毫无修为的凡人身上,估计不及惩戒结束就得当场暴毙;
就算是有灵力的修士,也足以吃不了兜着走,三日之内下不来床。
连戒律官都有些看不过去,上前劝道:“仙师,二百五十杖,这罚得未免也太重了。陛下再怎么说也是您弟弟,您就通融通融,好歹减些吧。”
“大千万象的戒律,何时还有了通融一说,我怎么不知?”花离冷笑,“还是说,我不在,你们就敢私改仙门戒律?”
戒律官被呛的哑口无言,唯唯诺诺道:“不敢,不敢,仙师定下的戒规,我等向来依律奉行。”
有花离在场,戒律官丝毫不敢怠慢。每一杖都是火烧般的灼痛。顾千朋很快便跪不住,趴伏在了惩戒台上。
带着满腔恨意抬眸,半空里,触到三哥冰冷的目光——
居高临下,不带一丝怜悯。
顾千朋眼中蒙上了泪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委屈。
如果父皇和母后还在,是否就不必再像今日这般,屈辱匍匐于花子寒的威压之下?
打到二百杖时,疼痛已经麻木。顾千朋眼前一片模糊,只依稀听到戒律官在同花离说话,语气仓惶:
“仙师,到此为止吧,再打下去,陛下就要失去意识了。”
“剩下的五十杖,我来替他。”
“仙师您、您这又是何苦呢?”
“我是陛下的兄长。陛下触犯戒律,是我管教不力,理应受罚。”
花离当即脱去大氅,走上惩戒台,挺直了腰跪好。
“开始罢。”
耳畔咻的一阵冷风,是戒杖抽破空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沉闷的一声钝响。
戒杖落在花离身上,顾千朋却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他不明白三哥为何能倔强至此,绝情至此。
三哥从前,明明是这世上待他最温柔的人……
又是一声戒杖抽落,顾千朋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