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第23章 今昔

“孪生胞弟？”顾千朋惊道，“那居然是个男孩！”

不过，他马上又发现了疑点：

“陆兄的孪生胞弟，为何不姓陆？”

“妖族没有氏族一说。”花离解释道，“妖族是女娲上神的直系后代，承天意而生。种族与名姓，从出生那一刻起便由天注定，与血缘宗法无关。”

“蛇妖母氏可能生出鹿族的婴孩，羽族的兄长，可能有个狐族的妹妹……即便是孪生子，也会出现不同种族的情况。”

“一生下来就有名姓？”顾千朋困惑，“刚出生的婴孩话都不会说，谁知道他叫什么？”

“此处。”花离微凉的指尖点在他后颈，“妖族婴儿出生时，会有一块符文状的胎记，随其长大而不断变淡，五六岁左右便会完全消失。”

“也不知我出生时有没有。”顾千朋忽然无厘头道。

“你是人，不是妖。”花离面色疏冷，“心绪不宁便去打坐，少胡思乱想。”

顾千朋沉默了许久，又问：“这么说，陆兄他竟是妖族么？”

“陆老将军，也就是陆兄的父亲，极有可能是瞒着朝廷，私下娶了个妖族女子为妻。两人的孩子，也本该是人族与妖族混血。”花离猜测道——

“却不料一胎双胞。陆兄继承了父亲的人族血脉，分化为人；其胞弟桃夭，则继承了母亲的妖族血脉，分化为妖。”

“那陆兄当年，必然是收留了他弟弟咯。”顾千朋面露困惑，“说来奇怪，你我从小长在宫中，竟对此人闻所未闻。”

“十六年前，临鸢西炎纷争不断，人妖两族不共戴天。私通妖族，在当时可是死罪。”花离道。

两人随即潜入人潮，不远不近地跟着迎亲仪仗前行。

皇宫外，爆竹声起，喜轿过门。

顾千朋抬脚也要入宫，突然，从两侧宫墙暗角里，杀出几个虎背熊腰的宫卫。

“圣上有令！擅自接近皇后辇轿者，格杀勿论！”

左右两杆偃月刀当头便劈来。顾千朋避之不及，只觉疾风割过右耳，将鬓边几缕发丝斩落。

他惊魂还未定，左侧刀光又至。方才的右宫卫见一击不中，迅速挥出了第二刀，将顾千朋夹在中间腹背受敌。

岌岌之际，身后一束蓝光，花离驭出梦蝶剑，利落刎过左右宫卫的咽喉。

“砰！咚！”身披重甲的宫卫应声倒地，脖颈处齐根断裂，血泉喷涌。

随之，他们的身形也逐渐变得飘渺，碎作千万点微光随风而逝。

“不对，”花离蓝眸一沉，“这是幻影珠！”

遂召回梦蝶剑，抓了尚在缠斗的顾千朋遁逃。

身后追兵皆为幻影所化，迅疾异常，即便是御剑也很难拉开距离。

喧闹声很快惊动了宫外驻扎的禁卫军，乌泱泱一片银盔锃铠，朝二人欺来。

“顾之，结阵对传！”

顷刻间，花离已隔空在他背后结出传送阵，顾千朋见状，连忙也聚灵去给三哥结阵。

阵启嗡鸣，光芒万丈。

再睁眼时，他孤身一人立于御花园中，三哥不见了。

顾千朋：“……”

传送阵有个特性，传他者比传自己速度要快。因此，修士在遭遇危险时，常采用结阵对传的方式脱险。

既是对传，就极考验双方默契。

他方才手忙脚乱，还未探清花离的落阵点就开了阵，结果，不知把三哥给传哪去了。

只好打通识海询问：“哥，你在哪？”

识海中只传来自己的回音，无人应答 。

正愁着，忽闻鲤池对岸飘来一串乐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母后？”

心头回忆倥偬，伸手向怀中取出一管骨笛，与之和鸣。

骨笛是慕容晴生前的遗物，笛身窄细，纯白无瑕，尾端系有古朴鲜艳的符串和翎羽，像是某种祈福消灾的图腾。

慕容晴并不善音律，唯能将这一支曲吹得纯熟。悠悠兮风过穹庐，拂云散霭；明明兮星垂平野，月照江流……

“母后！”

未及曲终，顾千朋已飞掠过玉桥，朝对岸假山上的翠烟亭奔去。

耳畔风声呜咽，与乐声编织在一起，织成回忆与现实交错的网。

他是落网之兽，被思念拔去爪牙，不知今夕何夕。

哪怕是幻境，让他再看一眼，就一眼也好……

急切的渴盼涨得胸口生疼，才发现忘了呼吸。终于踉跄着登上山顶，所见之景，却让他惊呼出声：

“三、三哥？！”

翠烟亭一角，蜷着个小小的人儿，擎一片柳叶吹奏。

月凉如水，柳花轻絮簌簌飘零，停驻在他墨发间，似有暗香袭来。

尽管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那水蓝的瞳眸，凛冽的气质，还是让顾千朋一眼便认出是花离。

被他的到来所惊扰，小花离神色仓惶，转身欲走。

“且慢！”顾千朋见状，以手撑柱去阻拦，结果被一口咬在腕上。

“嘶……”

趁他吃痛松懈，小花离迅速从旁侧空隙里脱身。

“喂，等一等！”顾千朋捂着手腕叫道。

小家伙不予理睬，沿石阶一路朝山脚跑去。

顾千朋仗着自己会轻功，三两步飞掠下假山。小花离逃得正急，不防从半空里落下个人来，一时刹不住脚，与他撞了满怀，跌倒在地。

“咚！”

“呜……”

“呃，我不是故意的。”顾千朋忙将他抱起来，“你——诶？”

借月光看去，小花离长睫浸湿，一张小脸上也满是泪痕。

顾千朋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三哥哭。望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花离，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

忍不住用指尖挑起他晶莹的眼泪，逗弄道：“谁把你惹哭啦？我替你报仇。”

小花离闻言，抬手将眼泪狠狠抹去，一双翦水蓝瞳也酝起怒意：

“放开。”

顾千朋一笑，将他抱离了地面：

“我偏不放。”

小花离挣扎无果，张口又朝他手腕咬去，被顾千朋一把钳住下颌：“还想咬我？嘿！咬不着。”

言罢，单手箍住小家伙，愈发放肆地拉扯揉捏他的小脸：

“真好玩，像汤圆一样。”

“呜……！！！”

他正捏得不亦乐乎，身后千鲤池“哗啦”一阵水响，浪起滔天。

清澈水幕之下，站着浑身湿透的花离。

“顾之！”

顾千朋一看，自己竟将三哥传送进了鱼池，想笑又不敢笑，梗着脖子应道：“哈，三哥……”

花离聚出一点灵力，将衣上浸的水结成霜。

“嘭”的一声，霜花四散，在他周围飘起絮絮的碎雪。

满身孤寒地朝顾千朋走来，睫羽掀动，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个小家伙身上。

顾千朋神色尴尬：“呃，三哥，那个……你别误会……”

花离二话不说，直接挥剑，将小花离劈碎成了一阵光雨星风。

“幻境里的东西，不要轻易触碰。”

顾千朋惊得目瞪口呆，半天没缓过劲。

梦蝶仙师不愧是梦蝶仙师，狠起来连自己都杀。

“池畔何人！”不远处惊起一声厉喝。

花离反应迅速，回身将顾千朋扑倒在苇丛里。

“三哥……”

“嘘。”花离按上他的唇瓣，“幻影之身五感迟钝，只靠气海辨人。敛息，封闭神识。”

顾千朋努力照做，奈何怎么也集中不了心绪。

花离就俯在他上方几寸处，柔顺长发流泻颈间，稍有风动，便递来冷香阵阵，拨弄他心头的火。

幻影宫卫沉重的脚步被地面无限放大，震如雷鼓，淹没了苇丛暗影里的纷乱心跳。

“哥，你头发弄得我好痒。”他悄声抗议。

“忍着。”花离没好气。

话虽如此，三哥还是伸手将发丝绾了，给他留出更宽裕的空间。

顾千朋方要松口气，迎面一滴温热坠下，正落在鼻尖——

腥甜的味道……是血。

愕然抬眸，晦暗中隐约瞧见花离紧捂着右耳，指缝间淌出一缕殷红。

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闪避不及，被幻影宫卫的刀锋伤过。

下意识摸向耳畔，竟是完好无损。他的伤通过太易符，转嫁在了三哥身上。

花离不想他内疚，便一直用手按着伤口止血，生怕被察觉。

看着三哥无声隐忍的模样，顾千朋胸中滞痛，下意识抬手帮他疗伤。

指尖聚起的灵流，在黑暗中闪烁。

花离见他非但不敛息，还敢聚出灵流来，不禁怒火中烧，扣住他的手腕就是一拧。

“咔啦。”寂静中，传来腕骨脱臼的声响。

顾千朋剧痛难当，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老实点！”花离低斥道，不防对上少年漆黑的眼。

不知为何，那双处在阴影下也依旧灿若星辰的眸子，此刻竟雾蒙蒙的有些潮湿。

“大胆贼人！乖乖束手就擒！”

灵力的气息还是散了出去，幻影宫卫寻到目标，迅速朝芦苇深处奔来。

“啧。”

花离挽着梦蝶剑凌空掠起，剑光所至，形消影散——

“千儿，背后交给你。”

顾千朋拔剑出鞘，将蜂拥而至的宫卫尽数斩碎。

然而身处幻境之中，刚被劈散成碎片的幻影，很快又聚回人形再度袭来，无穷无尽。

“不要恋战，朝有门的地方撤退。”花离命令道。

幻影珠投射的幻境，大多不遵循时空法则，像门扇、河流、田垄等象征结界的物件，便很有可能是连接不同时空的通道。

待两人又击退一波追兵，立即御剑，朝千鲤池池心的听风小筑飞去。

听风小筑是一幢两层高的六角楼，坐镇偌大鱼池中央，四面临水，是喂鱼赏鱼的绝佳之处。

顾千朋在遇到花离之前，常一个人逛来此地嬉闹。甚至有次得意忘形，不慎溺水，从此不再被允许前往。

起先他还和慕容晴赌气，偷偷来过几次。后来有了花离陪他，便彻底抛之脑后，改天天缠着三哥闹腾了。

身后幻影宫卫还未追至，顾千朋正欲破门，忽闻“嘎吱”一声，受潮的雕花隔扇门被从里面推开，小陆明和小桃夭一前一后跑出。

顾千朋视而不见，仍心急火燎地朝门内走，被花离制止：

“已经安全了。”

他回眸一瞧，廊外烈日当头，蛙鸣蝉噪，不知何时已变换了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