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夭,快跟上!”小陆明边跑边回头喊道,“我们去找梁十八!”
身后的桃夭衣冠楚楚,却仍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头顶双丫髻,绣棠雪襟,银红软烟罗裙。
见他站着不动,陆明又跑回来牵他的手:“走啦笨蛋,愣什么呢。”
桃夭摸了摸自己发髻里的断角,小声道:“有点疼。”
“昨日才修剪的,当然会疼。”陆明揉揉他的脑袋,“过两日就好啦。”
“阿夭已经不是人人喊打的阿夭了,”桃夭盯着地面,声音越来越低,“为什么……还是要锯掉角呢……”
“阿夭,你听话。”陆明忽然正经起来,指着脚下的土地道:
“这是临鸢,是爹爹效忠之国,也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国正在和妖国西炎打仗,你若不把鹿角锯断,就是妖族的人,是临鸢的敌人。”
“有哥哥保护我,我不怕。”桃夭朝他仰起小脸。
仲夏的阳光浮在千鲤池水面上,在一塘碧波的轻摇慢晃里,渐渐融化成点点碎金。
碎金被暗影下的眼睛偷去,那眼睛便也一闪一闪地发亮。
陆明避开他的目光,苦笑着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呆子,一国之事,皇帝说了才算。”
“那明哥哥就当皇帝吧!”
“嘘——”陆明吓了一跳,一把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临鸢的小太子,前几日才刚出生呢。”
“小太子?他就能当皇帝吗?”
“唉,你问这个做什么。”陆明急忙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去找梁十八雕萝卜兔子吧。”
“我不去。”桃夭垂了眸,“我想阿娘了。”
“不是和你说了吗?”陆明脸上神色明显僵硬几分,含糊道,“爹爹战死疆场,阿娘得给他守灵,等仗打完了才能来看你。”
“骗人!”桃夭却哭起来,“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动不动就哭。”陆明上前哄他。
“明哥哥大骗子!打仗永远也打不完,阿娘说不定……已经死啦……”
“住口!你懂什么?”陆明一听这话,忍不住大喊道,“犯我临鸢者,虽远必诛!爹爹在天有灵,定能护佑临鸢众军,将妖族一举击溃。你再无理取闹,就给我回去接着讨饭!”
哭声像崩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到底是小孩子,陆明训完弟弟,自己眼眶也有些发红。
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
“阿夭知错了,”桃夭瑟瑟发抖,像被秋风裹挟的枯叶,“明哥哥不要赶我走。”
陆明搂住他安抚:“不会不会,哥哥说气话呢。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可能再赶你走?”
“那……哥哥发誓。”桃夭抽噎着伸出小指。
“好,我发誓。”陆明也伸出小指,与他拉钩,“从今往后,一定保护好阿夭,永远永远也不会和阿夭分开。”
两人重归于好,手牵手走向御膳房。
在暗处旁观良久的顾千朋和花离对视一眼,紧跟上去。
“给陆小公子问安啰。”迎面来了御厨梁十八。
梁十八背着一大筐萝卜,瞧上去比如今要年轻许多。见到陆明和桃夭,他原本苦着的脸上立即舒开了笑容,招呼二人到自己身边。
“瞧我给你们做了啥子?”
“兔子!”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同时朝他仰起。
梁十八埋头在萝卜筐里翻找一阵,攥紧两只手背在身后:“老规矩,谁猜中就给谁。”
“左手!”
“左……”桃夭本也想猜左手,见陆明已经喊了,只好改口道,“右、右手。”
梁十八嘿嘿一笑,从背后伸出手来:一只莹白如玉的萝卜小兔,安然卧在右手手心。
“我赢啦。”桃夭小声道,脸上划过一丝雀跃。
陆明却嚷:“这不算!你是后来改的!”
“可是,是哥哥先猜了左手呀?”
“谁让你反应慢,反正就是不算!”
眼见两人起了争执,梁十八便劝陆明:“怎的不算,就是我们阿夭赢了嘛。再说陆小公子是哥哥,让着你小妹儿也是应该的嘛。来,阿夭拿着!”
“哼,我要不收留他,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条巷子里挨饿呢。”陆明嘀咕道。
桃夭一听,连忙将小兔推还给梁十八,满脸惶恐地绞着手:“是哥哥赢了,我、我不算……”
梁十八不过是个下人,见状也不敢再说陆明什么,只好强笑着打圆场:
“唉,你俩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打断藕节连着丝,故意吵给我这没亲没故的可怜人看呢……莫洗刷我了,给你们变个戏法。”
一听说他要变戏法,两个小孩顷刻就将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齐齐围过来问:“什么戏法?”
梁十八从筐上抽了根竹篾划破掌心,蘸血点在小兔的头颅两侧。
那萝卜小兔突然耳尖一抖,撒开四脚在地上蹦跳扑朔。
“活过来啦!”陆明惊呼一声,跑过去捉小兔,桃夭紧随其后。
梁十八却抢先一步将小兔拎起,攥在掌心,“嘭”地捏作一阵轻烟。
两个小家伙都以为小兔死了,满脸紧张地望着他。
梁十八笑而不语,缓缓打开合拢的双手,露出里面毛茸茸的雪团子——
萝卜小兔竟变成了真兔。
“哇,好厉害!”陆明拍手欢呼,转头从地上竹筐里抓出个萝卜,折作两段,朝桃夭唤道,“阿夭,快来喂兔子呀!”
“哎哟,陆小公子,”梁十八满头冷汗,“这萝卜是后宫午膳食材,喂不得的啊。”
“你有一筐萝卜,少一个又不会饿着谁。”陆明不耐烦,“后宫里没有妃嫔,你做那么多菜,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莫要乱讲。”梁十八怕他再抢,忙将萝卜筐子重新背在身上,“后宫的事,陆小公子哪个晓得?”
“我就是知道。”陆明不服气,“圣上用情甚专,迎娶了慕容皇后之后,便从未再纳过妃。朝堂大臣们看不过去,总是进谏劝圣上要大选秀女,广荫龙嗣。圣上嫌烦,才出此下策,装作后宫满嫔的样子。你做的这些饭,其实最后都被偷偷运出宫外接济流民了。”
“你晓得的还真多……”梁十八无奈叹息。
陆明冷笑:“我与阿夭在娘胎里就被爹爹抛下,若不知道得多些,在宫里怕是根本过不下去呢。”
“陆将军精忠报国,一世英名哪个不知?沙场上刀剑无眼,陆小公子就莫怪罪咯。”
“谁稀罕他一世英名!”
陆明突然大吼道,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噙不住,争先恐后在小脸上画出痕迹。
梁十八下意识伸手想抱他,却碍于自己身份低微,只敢轻轻拍一拍他的后背。
“我宁愿爹爹活着……”陆明哽咽道,“哪怕他像你一样,当个厨子也好……”
“唉,我有啥子好?”梁十八长叹一声,常年被烟火熏染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悲苦的神情:
“我来王城之前,蜀中闹水灾,地里的粮食全稀烂了。”
“家中婆娘正要生娃娃,一连几天却只有汤水喝。我老母看不下去,就在我上山砍柴的时候跟着,想挖些野菜。”
“结果野菜没挖着,撞见了老虎。”
“我这烂眼砍脑壳的,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等我再睁开眼,老虎早没了影,我老母胸前被掏出个血股淋当的窟窿,人还有气,可早没救了……”
“你怎么不用灵力救她?”小陆明诧异,“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娘死?”
梁十八摇摇头:“我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幺儿,一出生就往仙门里送。黢黑漏巷里的讨口子娃娃,饭都吃不上,哪个有灵力?”
“饿肚子的时候,眼前很黑很黑,站也站不稳。”桃夭突然插嘴道,“明哥哥在宫中,大概是不会知道的。”
陆明闻言,沉默了半晌才接着问。
“后来呢?”
梁十八神色愀然:“后来,我跑得晕措措的,不晓得路了,几天才从山里出来。回了城才发觉,竟然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
“三年?怎么可能!”
“我哪里晓得哇?可能我被老虎吓掉了魂咯,在山里过了三年也记不起。”
“那你的妻子呢?”
“她啊,饿死了,一尸两命。不然我的娃儿,如今也该和你们一般大……”
如此惨痛的经历,听他用浓重的蜀地口音娓娓道来,便更觉凄凉。
开口吐出的每一个乡音无改的字,都仿佛在重温一场家破人亡的噩梦。
“害,我说这些做啥子嘛……”梁十八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地笑道,“陆小公子莫被我搞坏了兴致,来来来,喂兔子喂兔子!”
陆明与桃夭却都沉默着。
御膳房阶前,唯有小白兔仍在欢快地兜圈,时而驻足啃两口萝卜叶,用一双红眼睛好奇地打量众人。
顾千朋自幼就听不得坏结局的故事。每每看到书中人同提线傀儡般被命运翻来覆去地捉弄,都要伤心不平好久。
听完梁十八的身世,他更是悲愤交加,连声痛惜:
“什么时候的事……怎会这样?”
“羲和九年,蜀地大馑。遍地饿殍无人下葬,加之气候炎热潮湿,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瘟疫。”
花离不带任何感情地讲述:
“起初,含雪岭宗主直接调遣了修士大军入城救治,但终归僧多粥少,瘟疫愈演愈烈。”
“为了避免守军受疫病波及,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朝廷命含雪岭立即撤回所有修士,将染疫最重的锦城断水断粮,封城清剿。三月后,瘟疫方得止息。”
“梁十八能活着逃出来,还能当上御厨,已是不幸之万幸。”
顾千朋面色煞白:“断水断粮,封城清剿?这是哪个狗官的计策!”
“你父皇。”
涌到嘴边的斥骂生生给噎了回去。顾千朋咬了咬牙,只能忿忿不平道:
“父皇他……安敢欺民至此!”
“先帝并没有错,是你太想当然。”
花离眸光凛冽:
“蜀地为临鸢边境,向来与西炎频繁相争。就治国安邦而言,含雪岭的边境军远重于锦城百姓。舍小局而识大体,方为朝堂决策之道。”
“可那些百姓呢?遭灾染疫,家破人亡,他们也依然信任着朝廷会派兵来救。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一纸判决的死诏?”顾千朋质问,“何以平民怨?何以聚人心?”
“人各有天数,命该如此罢了。”花离淡淡道,“众生皆苦,君王救不了天下人。”
顾千朋不齿:“尽听天命,枉为人君!”
“哈。”花离闻言失笑。
这一声轻笑,有如冷水泼在明火上,瞬间扑灭少年张扬的气焰。无力感压过了怒意,湿柴生烟般悲从中来。
“花子寒。”他忽然抬首,直视花离的双眼,“你知道当初我为何会认你做三哥吗?”
黑到发亮的眼瞳,是凉薄夜幕中两颗最炽热的星子,烫得花离胸口一阵阵地疼。
为何会认他做三哥?
花离有些恍惚。这么多年了,管教也好,护佑也罢,他鞠躬尽瘁,极尽兄长之责,却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顾千朋唇畔扬起一抹苦笑:
“因为你可以为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师妹,义无反顾地去和权贵抗衡——
“我以为,在你眼里,众生无别。”
那日暖风轻拂,红霞染透天边,夕晖吻过花离柔顺的长发,将他一袭白衣羞成了藕荷色。
明明瞧上去温柔似水的少年,为弱者挽刃战斗的身影却异常刚强凌厉。刀光剑影里,雪色衣袂翩飞,打得众纨绔抱头鼠窜,毫无还手之力。
“嗯,决定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三哥啦!”
长睫迅速掩落,一闪而过的水蓝瞳眸,仿佛蝶过花海,落情无声。
“那时我就在心中发誓,要成为和三哥一样的人。不畏世俗成规,不分高低贵贱地去保护我的每一个子民。”
顾千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可是,三哥,你变了……”
“够了。”花离打断道,“我是什么人,当初为何那样做,你当真明白吗?”
他拂袖掸去肩头落花,常年冰封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不明白,就少自以为是。”
朝陆明一行人消失的方向走了一阵,四周景色渐渐有了轻微波动,像水中倒影,被风吹皱了轮廓。
待水面再度平静下来,幻影珠幻化的场景便已悄然更替。
顾千朋紧趋两步,抬手推开御膳房的门。
迎面吹来的堂风中,却无半点食材香气,反倒弥漫着霉湿刺骨的阴寒……
门后,竟是一条狭仄幽森的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