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
周立行赶紧蹲下来,将冯争鸣上半身轻轻抱起。
五斤,谷娃子,石娃子,以及原本冯争鸣所部的十几人跟着围拢过来。
冯争鸣满是黏稠血液的手,握住了周立行,冰凉,孱弱。
周立行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了黑老鸹枯瘦的手,方结义温暖的手,如今,他又要失去。
“不……逃……要……杀……”强弩之末的冯争鸣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出了这四个字,最后一口气,便散了。
他凌厉上挑的眉眼带着无尽的遗憾,死死地瞪大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不要等贼寇杀进来,要杀出去……”周立行眼中的泪水瞬间满涨,“黑老鸹说过,要杀出去……”
“兄弟,不逃了,我们不逃了……我们杀出去……”
暴怒伴随着后悔刺破了周立行的内心,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的,冯争鸣自进畹町开始,就一直期待着能和主力部队一起守战,冯争鸣一直想和日本人打,他可以当战死的英雄,不能当逃跑的懦夫。
可是,那是大溃败啊,所有的人都被恐慌和绝望挟裹,所有人都在跑,如山崩,如地裂,如席卷而下的山洪泥石流,不是个人能力能阻拦的。
好似,跑赢了身边的人,就可以求生一般……
周立行总想着,到下一个地方就能停下,然而每到一处,都是继续往下崩逃,他当时也劝过冯争鸣,至少要跑过怒江或澜沧江,他参与过修路,他知道这里的道路和桥梁有多么险峻,只要炸掉桥梁,自然可以阻止敌人一段时间。
然而,惠通桥是断了,可他们也滞留在了敌占区。
周立行放开冯争鸣的手,擦了一把眼泪,眼前变得血红一片。
他的心中电闪雷鸣,脸上却没有了表情,他的愤怒已经不能再点燃他的热血,那几日来收拢的士兵们被活生生炸死眼前的场景,已经拧干了他的冲动。
他是痛苦的,也是冷静的。
他几次想要抹下冯争鸣的眼皮,让其瞑目,可冯争鸣的眼却闭不上。
他懂得冯争鸣的遗愿。
这个和他一起在打金章的擂台上争输赢的桀骜少年,在和他分别的那些时日里,在他们不曾交换的经历中,在接受军校的教育后,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士。
将士,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
周立行撕下冯争鸣的胸牌,再撕下自己的胸牌,他交换粘贴后,起身向周围的士兵们说道:
“冯营长战死,我原本的军阶和他相同,更是歃血结拜的袍哥兄弟。从现在开始,我将继承冯争鸣的姓名和遗志,为他做他没有完成的一切,直到日寇被赶出中国为止。”
“惠通桥已断,敌人的重武器到了那里,他们的目标是往前推进,我们回不去了。”
“我要往边境走,我要沿路捡溃散的兵,我要去边境联络各大村寨,我要去接应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回国的队伍,我要杀日本人!”
“你们如果要跟,就跟我走。这条滇缅公路,我从头到尾参与修的,四周地形我熟悉,我可以保证你们在深山里不会挨饿。但跟了我,就得在敌占区打日本人。”
“或者,你们也可以现在自行离开。”
场面一片静默,刚从弹火中跑出来的士兵们,谁不想活呢?
沐明实站起来,她大声道,“我留下,我原本就是运输大队的副队长,从小在云南长大,十二岁就跟着我的父亲途径缅甸往来南洋走商,我不怕!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国土,残杀我们的同胞,我宁战死也不愿放过他们!”
“我们既是过不了桥,不如想办法在后方安定下来,我们可以打游击!**都可以留在了敌占区里打游击,百团大战你们知道吧?敌后队伍还越打越壮大呢!”
周立行瞥了沐明实一眼,没作声。
谷娃子和石娃子本就站在周立行身后,他们向队伍中招手,好些跑出来的司机和队员立即站过来,排排站在周立行那边去。
五斤一边抹着泪,一边跪下给冯争鸣磕了个头,他站起来,也是站到了周立行身后。
“□□把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冯营长了。我认你!我跟着你,打日本人!”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陆陆续续往周立行身后走,渐渐地,对面只剩下了六七个人,他们看起来不是军人,而是跟着跑来的难民。
周立行不再劝说,他只是等待他们做最后的选择。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往周立行那边走,周立行没有阻止,却也说道:
“到了合适的寨子,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你们,你们也可以留下。但是,你们不能当汉奸,不能泄露我们的行踪。”
哪知这样一说,那几个人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杀日本人,我一家九口,只剩我了,都是日本人造的孽……”
“不跑了,反正都是个死!反正都是个死,我要拉着日本人一起死!”
“寨子?我就是从寨子跑出来的……他们屠寨,不留活口的……”
……
周立行不再使用自己的姓名,他要求大家称呼他冯争鸣。
在他决定不再后退,而是要深入敌占区之后,他再去抹上冯争鸣的双目,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周立行亲自为冯争鸣刨了坟,将其安葬下去。
沐明实为之前汽车队员们准备的应急包里,有油纸包裹的打火机,镁棒,尼龙绳索,折叠刀具和匕首,折叠好的英国油布,各类药物,手枪,子弹等,甚至还有绷带。
这样的背包,足够让他们在丛林里生火,捕猎。
他们清点人数、枪支、弹药、补给,给所有人重新编队,12人一个班,3个班一个排,每排匀给一个背包。
这只队伍开始在敌占区的山林里穿行。
他们沿着滇缅公路往边境线走,四周无人的时候,他们便去一个个的死人堆里扒拉有没有漏网之鱼。
遇到还活着的,沐明实和周立行判断能救的,就赶紧地背走。
他们脱下死人的鞋子和衣物,从坠毁山谷里的汽车里翻找物资,然后藏到周立行当初跟随修建公路时候沿线的各个山洞中,以备日后使用。
他们会在山林里遇到一些走散了乱窜的散兵,那些人已经被饥饿和危险调教成了野兽,有的得了回归热、疟疾,有的误食毒果毒草,有的甚至被野猴围殴打死。
在边境的村庄里,周立行等人目睹一队饿疯了的溃兵抢夺村民食物,村民和他们语言不通,差点就酿成血案。
幸好他身穿军服,大声呵斥,身后的战士们鸣枪,才将场面阻止下来。
那些溃兵衣衫不整、浑身是伤,见他是长官,竟是个个蹲地嚎啕大哭,说是一万多人走得来只剩下几十人,全死了,都死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雨季、丛林、虫蚊、瘴疟里,晚上睡下去的战友,第二天便被蚂蟥和各种蚊虫吃成白骨……剩下的人都饿得不行了,只想吃东西。
这些人都被周立行捡回来,一起拉扯着打游击。
当然,他们也会遇到一些日本人,能打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打掉对方。
如果打不过,他们也会绕开,等待对方落单再下手。
沐明实说,这就是游击队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一边等,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山林中转移,捕猎,寻找扎营的地方,填饱肚子,练习丛林生存本领。
周立行是山林的孩子,又在滇西修过路,跑过那么多山与河,神山保佑他,山灵认可他。
跟着周立行的队伍,没有挨过饿。
虽然白天怕被敌人看见烟雾,从而不敢生火。
但夜晚,周立行和队伍里的本地人会在丛林中垒砌土灶,他们的食谱是那些从外省来的士兵们不敢置信的。
林子的毒果多,但猴子能吃的果子,人便也可以吃;有些树木里面会有淀粉,有些蕨类的根磨成粉竟然跟白面差不多,苔藓可以吃,花朵可以吃。
平时大家害怕的各类蛇,周立行是要抓的,蜗牛是可以烤来吃的,蚂蚁蛋和蚂蚁是可以吃的,蜂蛹和各类虫蛹也是能吃的,知了、蝴蝶、飞蛾、蚱蜢、蝗虫、湖蝇、蜘蛛、螳螂……都是可以吃。
周立行和本地人一样,是攀爬的高手,他能飞身蹬树,更是要求所有队员都要学会爬树,顺着爬倒着爬,不能上树和猴子打架,怎么能在丛林里生存?
只有和猴子一般,才能采集和争抢猴子地盘里的果实;只有听得懂鸟和猴子的讯号,才能更快得知哪里有人入侵。
深山密林里没有天日,辨别不了方向就容易迷路打转,俗称鬼打墙。
指北针或许有时候能发挥作用,但遇到很多地方,指北针只会乱转。
许多部队在山里便是这样迷失方向,活生生走到死,也走不出野山。
但周立行和本地人懂得,他们不看天地,看树皮哪面更粗糙,看石块哪面的草更茂盛,看松树的松脂哪面更多,看石头的青苔哪面更厚,看树下的蚂蚁窝在哪边。
除此以外,沐明实也展现出她极大的草药能力。她自小跟随商队,又似乎是为这场战役做过充足的准备,她不仅会十几种本地部族的语言,更是认识许多药草、毒草,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树体内有纯净的水,她都教给了大家。
包括所有人都害怕的山蚂蟥,吸血蚊虫,沐明实都做过实打实的研究,她会随时提醒大家绑好裤脚手腕,戴上帽子,用细细的草丝织成面帘,以遮挡蚊虫冲进眼睛、鼻孔、耳道。
她会用小刀和缝衣针给大家做小手术,还在晚上给大家熬草药汤。
她懂得好多,会围着篝火给士兵们讲国际局势,讲南洋的风土人情,讲敌后战场的勇士,讲光明的未来。
他们有时候会固定在某一片区域,有时候会因为日军的围剿而离开。
他们走过了许多寨子,获得了许多帮助,也闹出过一些误会,好在沐明实是女性,有她一起出面去和其他山中部族打交道的时候,总是能让气氛缓和一些,避免了许多争端。
但也因为沐明实是女性,每个月的月事来时,要用棉布裹着草木灰吸血,那个时候她的行动便会缓慢。
晚上睡觉的时候,血腥味也会吸引来许多嗜血的蚊虫,她必须睡在缴获来的帐篷里,四周洒满驱虫的药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狠下心的沐明实,想要通过吃药草来逼停月经,周立行想到王喜雀以前吃药的经历,劝解沐明实不要这样做。
只要不是逃命,特殊的这几天停下来休息、训练大家爬树逮蛇也是一样的。
谷娃子也是开玩笑,在山林里混天暗日的记不住时间,沐明实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月经周期给大家提个醒呢。
沐明实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她向来坦荡,结果自己的月经被一群男人当成及其重要的事情来谈论,一时间她还是憋不住,闹了个大红脸。
也有新捡回来的落难士兵,以为沐明实副队长的身份是靠美色抚慰大家得来的,脑子不清醒的也曾经有想要半夜去摸沐明实的帐篷。
这种人,统统被早先的队员吊起来打。
然后,过不了一个月,他们就会知道沐明实为什么能得到大家的爱戴和尊重,继而他们也会转变态度。
那是他们的姊妹、战友、家人……
*
敌后的游击队不止他们一只,龙陵、腾冲、梁河、盈江、莲山、陇川等地,汉、傣、景颇、傈僳、阿昌等不愿做亡国奴的滇西各族人民,纷纷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自发组织起大大小小的多支游击队。
周立行这一只,偶尔会遇到其他的游击队,他们会交换一些情报,然后继续分开行进。
因为占领区出现了游击队,日军十分愤怒,他们效仿在其他地方的做法,开始实行扫荡。
滇西不像平原,想要烧光杀光抢光,没有那么容易。
山林天然就是避难所,众多的生灵也提供了众多的食物,只要敬畏神山懂得规则,许多野外部族也是能繁衍生息的。
但那些被发现和游击队有联络的村寨,却时刻都有人牺牲。
周立行等人在一次追击中,退到了一个熟悉的村寨。
那是月光下的泛着银光的凤尾竹,是曾经救过刘愿平一命的傣家少女的寨子,是甜甜地祝福周立行一定要把喜欢的姐姐抢到手的阿月妹妹的家。
然而此时,这里焦土一片,高高的竹楼已经化为灰烬,尸骨隐没在黑灰中,仿佛还在嚎叫着痛苦。
寨子四周都是被野物撕咬残缺的腐烂尸身,整个寨里无人生还。
周立行认不出哪个残破尸身是阿月,他们能看到的女性尸身,都惨不忍睹,没人敢去细想这些女性死前收到过怎样的虐待。
他沉默地站在曾经的寨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阿月银铃般的笑声。
他只觉得,自己杀的日本人还是太少了。
后来,周立行也路过了阿涅的村寨,那里更远一些,人员似乎都退往了深山,没有看到许多尸体。
这是周立行难得的慰藉,只要活着,就还能有无限可能。
再后来,越靠近边境,看到的惨剧越多。
许多村寨患上了疫病,活生生地死绝,死到山林里遍布动物的尸体,毒瘴更甚。
他们看到日军用铁皮围住一些小寨,然后扔进去了许多老鼠。
这一只日军不多,他们便从后面包上去杀死了日军,救出寨子里的人,可接下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寨民们都发起了高烧。
整个周立行的队伍也发起高烧,上吐下泻。寻常的药物根本不起用,人员们一个个接着病死。
沐明实用上了缴获来的日军药物,才让这只队伍不至于因疫病而消亡。
然而药物不多,是给病得最重的人用;那些一开始病得似乎不重,突然再发烧抽搐的人,则来不及救回来。
石娃子一直背着寨子里一个五岁多的小女孩前行,他说那小女孩长得像他女儿,对方的父母在逃出来的时候踩中地雷被炸死了,小女孩的腿也被炸断了一只。
这一路走来,大家见过太多的惨剧。日军会把活人放水里煮死,会把逮着的游击队员活生生剥皮,奸杀妇女更是花样百出,甚至会用刺刀割开小女孩的下/体,把婴儿串在刺刀上……
如果丢下这个小女孩,再被日本人追上……石娃子舍不得,便把那女孩背在背上。
然而没过两天,那小女孩病死后,石娃子病倒半天不到,也跟着去了。
他之前应该是低烧着没有讲,走之前一直念叨着“莲妹儿……幺女儿……”
石娃子走的时候是担惊受怕的,他怕日本人去了四川,怕自家的婆娘女儿也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虐杀……
当时缴获的日军药物已经用完,沐明实甚至来不及找草药,石娃子便走了,那几天,许多人死去。
沐明实自责地大哭一场,差点哭晕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立行这次也中了招,拉肚子拉到出血,好在他得病的时候,日军药物还没有用完,但他依旧元气大伤,不得不杵着拐杖走路。
这些日子沐明实焦头烂额,瘦得宛如枯柴,她是最早病的,撑着命吃了药去照顾别人,差点也死掉。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细菌病毒战……这些狗日的丧尽天良!他们是战场上杀人还不够,要用疾病把咱们中国人全部绝种呢!”
周立行悚然,他难得地有些结巴,“这怎么办?那些什么菌和毒的,能传多远?”
沐明实抹了一把汗水,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放出去的耗子会传染其他的动物,那些携带病菌的跳蚤会四处蔓延,死亡的尸体也会滋生疫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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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滇缅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