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采用了之前日夜不停的行车方式,然而这次没有那么多司机和副司机轮流开,他作为头车,几乎开了整个通宵。
车辆顺利进入边境,一路开始变得混乱、拥塞。
畹町城原本河边直到山上,漫山遍野都是仓库货栅,现在已经烧成一片火海,想来也许是不想把物资留给即将入侵的敌人。
畹町、遮放、芒市……一路都是车子,芒市前后有十多公里走不通,满满都是车子。
客车、卡车、小车,车上载满了逃难的人,除了缅甸的侨胞,还有许多是南洋那边逃来的华人。
他们口口相传,日军第56师团先遣队搜索联队接到的是“见人就杀”,腊戍,如同南京。
也有逃走的士兵说,他们遇到了追击,日本人就在他们背后。
还有逆着跑的士兵说,他们在前面遇到了埋伏,日本人在前面。
消息混乱无比,所有人都在惊惶中不知所措。
一些溃散的游兵散勇饥肠辘辘,田地里的苞谷苗都能被他们生啃干净,没有了部队建制,他们在经历战场暴力、疾病饥饿后,退化成了人形野兽,极易受激,会抢劫杀人。
好在这些回到国境线来的士兵,见了载着士兵的车便会自动跟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冯争鸣吩咐自己的士兵,在夜里悄悄给这些跟随而来、素不相识却同为远征军的战士们分些干粮。
一路都是人,他也救不了所有人,他只能寄希望于回到国内,找到驻防部队,迅速整队。
还有一些战士们搀扶着、用担架抬着自己的战友,不愿意放弃。当他们看到周立行的车队时,便会拦路,请求对方带上伤兵。
周立行和冯争鸣狠不下心,只能由着他们把伤兵往货车里面塞。为此,他们还扔掉了许多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细雨蒙蒙,道路上的泥泞和碎石让车辆行动受阻,然而撤退的车辆灯光相接,绵延不断,有抢道的,有钻缝,驾车的都争前恐后,反而让道路更加堵塞。
那些失魂落魄的南洋华侨难民们混杂着缅奸和日寇,一路往昆明奔逃的过程中,天上有飞机轰炸,沿途都在放火杀人,这些逃难的人宛如被猛兽追逐的羔羊,朝不保夕。
途的山沟里坠满废弃车辆,拥堵的人群疯狂地往前赶,但凡有车抛锚或者故障了,后面的人们会不论三七二十一,合力将那些堵路的车辆掀翻。
一路上死了许多人,有不想拖累家人自杀的,有走到半路病死的,有走着走着暴毙的,有死了仍是奔跑状的,让人不知道这走的是逃生路,还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这一路走来,冯争鸣的脸色越来越差,一路走到龙陵,冯争鸣都没有找到能归队的地方……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路上都抽着烟,神色压抑到让周立行不敢跟他搭话。
5月4日,几十架日本飞机飞过公路,一直向前飞,惊得逃亡的民众纷纷离开车,往两边的山沟山坡上逃命。
然而那飞机没有丢炸弹……直到下午的时候,飞机才悠然返航,再次飞过公路沿线的时候,降低高度耀武扬威了一番才离开。
冯争鸣看着飞机飞走,突然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狠狠地对着天空开了好几枪。
周立行不明所以,但他知道,飞机肯定是去轰炸前面的城市了……按距离和重要程度算,极有可能是保山。
保山是交通重镇,那里存放着许多的军用物资,更是战略节点。
如同当时轰炸腊戍、八莫等地一样,日军的飞机过去了,后续的机械化师团就不远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自己的空军飞行队全部战死了……那一天,教官驾驶教练机去对战三十二架敌机……然后再也没了消息。”
冯争鸣蹲了下来,他心中的高压线崩断了那么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周立行嘶吼起来。
“我好恨!为什么我们这么无能……英军是一群只知道跑的猪,我们也是一群打散了就聚不起来的狗!”
“这一路……这是大溃败……多绝望啊,日军撵着我们跑,这一路竟然没有机构接应溃兵,没有上级有效组织的抵抗……跑!日他妈的都在跑!全部都在跑!跑就不会死吗?!一群软蛋!!!”
周立行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知道冯争鸣在想什么。
可是,他们为了多带伤兵,已经丢弃了好多武器。
并且最关键的事,冯争鸣的军阶不够!他只是一个营长,不是将军,不是师长……
他们可以带着溃散的士兵们一起往回逃,那是因为大家的心愿都是往回逃。
若冯争鸣说要带着大家留下来狙击日本人,那他可能立马就会城光杆营长……顶多能有三五心腹留下,除了送死于事无补,无法形成有效进攻。
冯争鸣也知道如此,他的骄傲已经被日军的追击碾碎,他的狠戾对战局毫无作用,他骨子里的尊严折磨着他的精神,然而现在,他只能艰难地带着士兵们逃……
他也不知道,还能逃多久……
*
5月5日,惠通桥西岸。
因保护怒江之上多次重建的桥梁,惠通桥平时仅容一车单过,然而此时已经开了“桥戒”,允许几辆车同时同行。
然而桥难以承受重压,震动幅度越来越大。
大家眼看着桥在晃动,更是疯狂地挤上去,生怕桥断了,滞留在怒江这边,被日本人追上。
远远地看到惠通桥此刻的状况,周立行忍不住锤了一把方向舵。
坐在旁边的冯争鸣被惊醒,警戒地把枪,“怎么了?!”
周立行视力好,他指着惠通桥上的车队,“那是我们的车队,我们耽搁了两天,竟然还能追上来,他们路上一定遇到过事情被耽误。隔得远,我数不清车辆数,堵在这边的其他车队,怎么也得有上千辆……”
看得出来守桥的士兵们已经很努力在维持秩序,可这种时候,所有人为了逃命都已经疯了。
周立行头探出车窗,瞪大眼,桥上竟然有人撞车了!
一时间,桥头大乱,人声喧哗,惊慌、愤懑、绝望等情绪弥漫,车辆开始相互撞击,人人相争,守卫桥头的士兵冲了上去,和冲撞夺路的司机们发生争执。
前面彻底堵死,周立行和冯争鸣干脆下车。
冯争鸣回头看那长长的堵车队,忍着心中那口浊气,他突然爬上了货车车顶,站起来,往远处看。
“……不对劲……”冯争鸣喃喃自语。
周立行也觉得不对劲,他下车站在旁边,有一群身手矫健的难民从他身边挤过去,其中一人踩了他一脚。
对方条件反射地向他颔首垂头,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撕莽”的声音,许多人又往前挤过去。
溃军、难民,桥上引发争执的车被掀到桥下,拥挤的队伍又开始疯狂且缓慢地蠕动。
周立行脑海中闪过什么,但立即被动起来的队伍吸引走注意力,他赶紧招呼冯争鸣下来,他们的车不比人,平时车快,现在车慢,得跟着蠕动。
冯争鸣却没有下来,他直勾勾地看向惠通桥西侧的高地,那里似乎有人影在做什么。
同一时刻,周立行突然反映过来,刚刚过去的人呢喃的话像是一句日语!
而冯争鸣也意识到,高地那里架设的是机枪!
“有埋伏!”
“有日本人!”
话音刚落,惠通桥上枪响。
这一响,刺激到了潜伏伪装在队伍中的日军,也刺激到了山顶上的埋伏。
只见拥堵在桥头的车队里,竟有伪装成难民和**的日本人,他们直接从车辆内架起机枪,对着人群和桥头的士兵开始疯狂扫射。
枪声大作,惨叫伴随着杀戮,嚎哭和嘶吼此起彼伏,众人如同被狼群追捕的羊群,踩踏,推攘,倒下去的孩子被无数双脚踏过,地上血迹蔓延……
东安桥头,士兵们有的扑向手摇发电机,有的奔跑整理电缆,他们早已在通惠桥上安装了炸弹,眼见日军来袭,他们不再犹豫,接通了电源。
无人在意桥上还有多少车多少人,残酷的取舍下,惊天动地的巨响炸开,烟尘腾起,惠通桥如同被腰斩的巨龙,断裂的桥身沉入滚滚怒江,仅剩下两根悬空铁索,在江面上抖动。
西岸桥头的难民们则是在日本人的刀枪下屠杀,许多人纷纷往江水里跳,他们身上流着血,试图从游出一条逃生的路。
任务失败的日本人也发疯了,他们的机枪在山沟对面不停地扫射,左边是陡峻的山,右边是山涧流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
眼睁睁看着屠戮开始,冯争鸣立即作出了选择,他高喊一声:
“杀上去!”
日军先头部队在车群中杀人抢劫,冯争鸣带着几百人从后面冲上去开枪,激战起来。
周立行回头看了一眼车辆,前后都被堵死,深知已经无法再开车了,他招呼谷娃子石娃子和车队人员背上沐明实为大家准备的应急背包,各个抱着枪也下来,跟着冯争鸣往前冲去。
开枪,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无畏地开枪!
日军在公路拐弯的高处驾起重炮,直接将炮弹射向那些侥幸过桥后正在Z形爬山的车辆,那些车辆被炸,道路立即受堵。
眼见这边竟有几百人开始抵抗,日军的重炮直接转向,往冯争鸣所部轰来。
侵略者眼中没有人命,他们只有屠戮的目标和对占领的渴望。
守桥的士兵并不多,仅有一个连的兵力和少数工兵,然而那边的营长见西岸这边的远征军开始抵抗,跟着隔江还击。
然而,重武器的威力,不是个人勇武可以抗衡的。
一枚炮弹在冯争鸣周边炸开,汽车的爆炸掀飞周围的尸体,冯争鸣猝不及防,也被掀翻出去。
流弹打进了他的躯体,他栽倒下去。
周立行心脏骤然抓紧,他跌跌撞撞地跑过遍地的尸体,越过翻到的汽车,冲向了冯争鸣,把他拖到路边的卡车后面。
身后的公路上,车辆不停被顶下沟,日本的快速部队坦克车、装甲车已经赶来。
冯争鸣一张嘴,血便漫出来,剧烈的撞击震碎了他的内脏,肋骨处的血浸湿了军装。
“撤……走……快……”
冯争鸣艰难地说着。
周立行咬紧牙,他一把背起冯争鸣,从兜里掏出钢哨,使劲吹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谷娃子和石娃子听到了,跟着吹起了哨,他们迅速撤出战斗,跑出封锁线,往山间跑去。
周立行这边带队开始跑,那些士兵们也跟着开始跑,连带着一些还活着的民众也跟着跑。
敌人疯狂地射击着,但他们的任务是通过惠通桥,往前推进战线,所以并没有派兵追击。
*
离开战场,跑出去起码两个小时,周立行才把冯争鸣放下来。
他回头一看,跟上来的只有一百多人,基本上都是士兵,也有一些零星的民众。
这一看,周立行惊呆了。
沐明实竟然在这群人里。
沐明实也惊讶不已,她穿着男装,头发凌乱,冲上来给了周立行一个战友的拥抱:
“我听到哨声,看到一群人在突破防线跑,想也没想就跟上了……天姥爷啊,真的是自己人……”
周立行很想问沐明实为什么在这里,但他来不及,平放在地上的冯争鸣咳嗽着又吐了一口血。
沐明实立即冲向冯争鸣,想要撕开他的军装检查伤口。
然而,军装已经被血染透,沐明实一看这个出血量,便知道冯争鸣救不回来了。
“队长,他有话想说……”
沐明实鼻间一酸,纵然这几个月已经看过太多死亡,她依然会对自己人的离开而伤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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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滇缅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