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病,让这只游击队元气大伤,损失了接近三分之一的队员,好在是所救寨子里活下来的村民们进行了补员。
周立行按沐明实的嘱咐,将这些患病死去的人,于夜里集中焚烧。
他们自己身上穿过的衣物,也尽量烧水烫洗,尽量保证不把疫病带到其他地方。
他们每跟日本人战斗一次,就要尽快转移地方,以免被日军找到。
然而这次,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
大部分人都是重病初愈,身体状况不好,在山林里不好捕猎。
当随行的土著村民告知翻过山有个他们熟悉的村寨时,沐明实决定带一些人去取一些补给,除了粮食,最好还能要到新的衣物,同时选好地方,将这些活下来的半大的孩童、女人、老人送去安置。
因周立行还未痊愈,五斤、谷娃子和沐明实便带上一个班的人,和那些村民一起向寨子走去。
那是一个佤人的寨子,在清晨的霞光里显得静谧安宁。
高脚屋里的人似乎还没有起来,只有几个肤色黝黑的佤女走出了寨子,似乎是要去做些什么事情。
见是佤人的寨子,沐明实也放下了心。佤族数千年来敬诸葛亮为阿祖阿公,恪守誓言,民国十六年还曾抗击过边境英军,也是游击队经常联络的部族。
沐明实队伍里的村民,有几个人似乎认识那几个佤女,他们倒也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发出呜哦呜哦的声音。
那几个佤女集体往后退了退,抬头四处看,似乎是在搜寻声音的来源。
几个村民从山林里走出,用本地话同对方打招呼,然而那几个佤女十分防备,后退着不说话。
出于往常的经验,沐明实走了出来,溜下坡来,上前去跟她们搭话。
虽然语言不通,但同为女性,再连比带划,总比全是男人去跟人搭话好一点。
然而就在沐明实溜下去的时候,其中一个佤女突然做出一个往外推的动作,另外几个佤女也哭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沐明实心道糟糕,那几个村民刚死里逃生,嗅到危险气息后也转身就跑。
然而,枪响了。
寨子里冲出来了一只几十人的日军,他们甚至架着冲锋枪。
那几个用作诱饵的佤女立即被打死,连带着逃跑不及的村民也被打伤。
山坡上未曾下来的队员们开枪还击,试图压制日军的火力,让沐明实可以跑回来。
然而,沐明实本就大病初愈,此刻身体虚弱,加上对方的火力迅猛,她转身跑不了几步,如雨的子弹倾斜而来,双腿立刻中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她不想有人为了救她做无谓的牺牲,拿起手枪对着自己,喊道:
“快走!”
五斤一口气投出三颗手雷,谷娃子趁着炸开的烟雾,抓着一根长藤从坡上晃荡而下,落到了沐明实的身旁。
沐明实是他们的副队长,是他们的姊妹,是他们的战友,他们不想看着她自杀后尸体也要被日本人侮辱。
他一言未发,扛起沐明实就跑。
子弹在林中穿梭,日军开始追击。
他们如猿猴一般攀爬上树木,从上方散开跑走。
日军在下面疯狂乱开枪,跟着分散开来。
这里离周立行等人歇息的地方不远,枪声和爆炸声惊动了山里的飞鸟和猴群,周立行立即起身戒备。
“出事了……”
周立行立即让队伍收拾东西,掩埋火灶,全部上树。
他爬得高高的,看向沐明实他们离去的方向,果不其然见到某些区域树影摇晃,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
……
这一场奔逃,追击的日军反而吃到了苦头。
他们一旦进入山林,离开了他们机械化行军所带来的压迫,便沦为和野兽一般的存在,既可以捕猎弱者,也会被强者捕猎。
尤其是他们分散追击。
周立行带着增援很快到达了他们散开的区域,他的口哨声呼唤着战友,他们将日军引导适合的地方,十几人围一个人,从茂密的树叶中扑下,刀刃瞬间插入对方的后背,割断他们的脖子。
他们尽量节约子弹和武器,斩杀敌人后,收走他们身上有用的一切,甚至把军装和鞋袜也拔下来。
沐明实中弹,并不只在大腿,追击中她还是中了流弹。
沐明实知道自己肺部中弹,贯穿了身体,她腰间也遭了一枪,救不回来了。
周立行当初如何抱着冯争鸣,此时便如何抱着她,他又将失去一位战友和姊妹。
“我不叫你冯营长了……立行,我知道这样违反纪律,但,我还是想问……”
沐明实的脸蛋不再光洁细腻,她干瘪的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口,有被毒虫咬到的,有被藤蔓割伤的,有战斗时候弹片擦到的,她当初站在忠义堂里侃侃而谈的时候判若两人,只有那晶莹的双眸一如往初。
周立行从来没有仔细地去观察过沐明实,他印象中这就是一个爽利能干的女袍哥,是争强好胜的女商队长,是敏锐细致的副车队长,是强大优秀的游击队骨干……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印象中那个太阳一般耀眼的女孩子,已经被战争磋磨成现在的模样。
“你说,你问,我都回答。”
周立行的眼泪早流干了,他的心中只有无法熄灭的仇恨。
“……当初,中统调查你……我……你……你是我们的同志吗?”
沐明实抓着周立行的手,问出了这一路以来她从不敢问的事情。
根据纪律要求,没有上级指令的情况下,就算对面有可能是自己的同志,也不能相认。
所以,她一直没有问过。
周立行愣住,他想到冯争鸣之前的疑惑,想到沐明实多次意味深长的眼神。
原来……竟然……沐明实才是真正的红汉,是**……
周立行张着嘴,本想说我不是,可看着沐明实那期盼的眼神,他突然说不出口。
周立行没说话,沐明实却似乎认为,对方只要没有否认,就一定是地下党的同志,她安心地笑了。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我是瞑目的,我为我的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告诉我的家人,要为我骄傲自豪……”
沐明实欣慰地笑了,她缓缓闭上眼睛。
……
山间无岁月,只余厮杀。
周立行带着的这一批人,一直在边境线上来回奔袭,他们收拢了许多迷失在丛林的散兵和各族勇士。
他们战斗,减员,增员,循环往复,却始终都保持了一百多人的队伍。
他们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一心一意的只有消灭入侵者的决心。
就这般,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们从其他游击队那里得到消息,远征军要反攻了。
当初跟随英军退到印度的部分远征军们,被美国的教官教导了丛林作战法,他们换上了新的武器装备,训练成了X部队和Y部队,他们不再惧怕丛林,并有了火力优势。
归国的热切和为死去战友复仇的决心,让驻印远征军们战役高昂,他们势如破竹,一路厮杀,那不可一世的日军也尝到了溃败的滋味,战线迅速推进到怒江岸边。
怒江,又是怒江。
这条狂躁不安、暴怒难羁的巨龙,终于等来了它的后裔为其雪耻。
*
1944年5月,周立行在山中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毫不犹豫,立即带着队伍去归队。
他以冯争鸣的身份带队回归,立即引起冯争鸣原所在师部的注意。
原本的团长已经战死,旅长亲自过来接人,却在看到冯争鸣的时候愣住了。
“你是谁?”
那旅长皱眉,一边打量周围的人,一边戒备周立行。
“我是冯争鸣。”
周立行已经习惯自己是冯争鸣了,他已经被喊了两年的冯营长。
那旅长生气地指着周立行,“那我叫什么名字?”
周立行看那旅长的胸牌,那旅长眼疾手快地把胸牌撕掉。
五斤在旁边欲言又止,那旅长认不得这种小兵,但看神色也猜到对方是自己曾经的兵,于是立即指着五斤。
“你,出来!你说,他是谁!”
五斤出列,眼巴巴地看着旅长,又看向周立行,脖子一梗,“他是营长冯争鸣!”
旅长差点被气笑了,“冒名顶替!你们不怕被军事法庭当成奸细!”
周立行这才叹口气,从兜里掏出精心保存的胸牌,递给那旅长。
“这是冯争鸣的胸牌,他已经战死了。我叫周立行,是冯争鸣的结拜兄弟,原是中缅运输总局……”
周立行向旅长汇报了一切,从他们当初大撤退离开腊戍,到惠通桥头的激战,冯争鸣的死去,他们进山打游击……两年多的岁月,说起来,却仿佛发生在昨日。
仿佛冯争鸣刚刚在他手下死去,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
那旅长沉默了。
“我以他的身份活着,是为了完成他未尽的事业。”
“我杀灭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冯争鸣的战功。”
“如果你准许我留下,我会以他的名义继续战斗,直到赶走日本人,或是我死去。”
“或者,我也可以继续回去跟随别的游击队打仗,也是以冯争鸣的名义。”
那旅长越听越难过,最后挥挥手,当这件事他没看出来。
一个堂口舵把子,普通运输大队的队长,竟然为了兄弟遗志和保家卫国,带着这么多溃兵在野山丛林里,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
他能说什么,大战在即,大家一起忠勇为国,打回去!
没想到随军运输队里,还有两个熟人,队长是沐明真,副队长是唐浩子。
两年多前,周立行的车队有一部分冲过了惠通桥,回到了昆明。
唐浩子和沐明真得知周立行和沐明实滞留敌占区的消息,二人俱是心急如焚。
战争还在继续,很多司机和南洋机工都陷落敌占区,后勤人员严重缺乏,于是唐浩子和沐明真等堂口中的年轻人都被征召进了运输队。
之后便是运输,炮火,死亡,他们两个一边管理着运输队,一边还要抽空维持商队的生意,过得甚是辛苦。
因知道周立行在缅甸和沐明实分开,是去找冯争鸣。
眼下听说冯争鸣带着一班人马归队,沐明真和唐浩子立即询问而来,却没想到,没想到见到的人是周立行。
“你怎么……”沐明真上前抱住周立行狠狠地锤了几拳,他没有了当初那股油滑的商人感,疲倦和坚毅混合出了一股军人味道。
唐浩子也跟着冲上来,三个人抱成一团打闹起来。
这条路上的司机和运输队们,都有了这般军人味。
三个人兴奋了一阵后,周立行才诧异地询问,“你们怎么也来搞运输了?”
沐明真根本来不及回答周立行的问题,他伸着头四处看,急切地问,“明实呢?她和你在一起没有?”
“……”周立行哑然,她垂下头,轻轻地回答:
“明实已经牺牲了,我们在打游击的时候,她被日本人的队伍伏击……”
纵然沐明真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但在看到周立行之后,他的希望刚刚升起,却立即受到这残酷的打击。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缓缓稳住身形,“她……”
周立行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悲戚,却也是为牺牲的战友自豪。
“她让我转告你,她是瞑目的,她为祖国和民族而牺牲……希望家人们为她骄傲自豪……”
沐明真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眼中泛起泪水,心中有千言万语,然而此刻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悲痛仿佛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劈开了他的灵魂,从小一起长大、争强好胜的妹妹,笑靥如花仿佛还在眼前,却转眼就成了别人口中牺牲的战士。
他忍住胸口的翻涌,点头,泪水低落。
“嗯……好……”
哽咽了好一会儿,沐明真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早就说不要她来,她非要当什么英雌……这下好了,我怎么跟父亲交待……”
“她以自己热爱的方式活着,以自豪的方式死去,她这一辈子,是英勇的,是值得的。”
周立行不善安慰人,只能说出他心中最真诚的评价。
“那,冯争鸣呢?”
唐浩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怎么谷娃子也在称呼周立行是冯争鸣。
周立行没说话,唐浩子已经看出了答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战争中,多少人失去挚爱亲朋,多少人魂丧他乡。
周立行只能用沐明实的遗言与大家共勉:
“坚持战斗,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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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滇缅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