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令人窒息的、建立在悬崖边缘的平静,在持续了数日之后,终于被安润柯内心不断累积的压力所打破。他无法再继续扮演那个温顺的、被动的囚徒角色。幻境中窥见的关于诅咒的可怕真相,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理智和良知。缠绕着罗恣的那个东西——那个他们称之为“香灵”的、由冰冷雾气与痛苦情绪构成的扭曲存在——其本质绝非偶然生成的邪祟。他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打破罗恣身上这无形的枷锁,也为了给自己寻一条可能的生路。他需要信息,需要理解这纠缠不休的恶灵,其根源究竟何在。
那是一个午后,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别墅里异常安静。安润柯在自己房间里踱步了许久,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向了罗恣的书房。
书房的门是敞开的,罗恣正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但他并没有在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停在门口的安润柯身上,冷淡得像是在看一件移动的家具,没有询问,也没有阻止。
安润柯停在门槛外,没有贸然踏入那片对他而言依然象征着权力和禁忌的区域。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罗恣……关于那晚……我们在那个‘地方’看到的东西,那个‘香灵’……我想,我可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
罗恣的眼神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示意他继续,但那深邃的眼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锐光。显然,“香灵”这个称呼以及它所代表的实体,在两人之间已是不言自明的存在。
“它不是意外沾染上的东西,也不是普通的执念残留。”安润柯斟酌着用词,努力从记忆的碎片中拼凑起那些遥远而模糊的、童年时从长辈酒后或闲聊中听来的片段,“安家……在很多很多代以前,并不仅仅是普通的制香世家。据说,祖上曾经出过能够沟通天地、调和阴阳的‘祀香师’。”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晦涩的名词,“他们制作的香,据说不仅能安神养生,更能……寄托极其强烈的念想和情感,甚至能在特定的条件下,在目标对象身上形成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观察着罗恣的反应,对方依旧沉默,但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向前倾了一些,那冰冷的表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触动。
“大部分关于这些的详细记载……都在二十年前那场大火里,和安家老宅一起化为了灰烬。”安润柯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不确定,“我只隐约记得,小时候听祖父醉酒后提过只言片语……他说,安家香术的真正核心,并非仅仅是香料本身的配伍,更在于‘血契’与‘灵引’。如果……如果以安家特殊的血脉为引子,再灌注以极致的情感——尤其是临死前强烈的怨恨、不甘与守护的执念——所制作的香,可能会形成一种极其恶毒而顽固的、针对特定血脉或目标的……诅咒。”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词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那个‘香灵’,”安润柯抬起头,直视着罗恣的眼睛,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的颤栗,“很可能就是这种诅咒被激活后的具象化体现。它就像一个被唤醒的、充满恶意的寄生之灵,以宿主的痛苦、恐惧、负面情绪为食粮,不断壮大自己。但与此同时,它又与施咒者,或者说,与安家血脉的后裔,形成一种无法斩断的、畸形的连接。”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关键的推测,“甚至……可能存在着‘非安家人不可破,非安家血不可解’的绝对限制。”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耳语般说出,却在异常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地撞入了罗恣的耳中,也撞在了两人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墙上。
罗恣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成了拳,坚硬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死死地盯着安润柯,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他灵魂深处,去分辨这番话里究竟有多少是真相,多少是臆测,或者……多少是推卸责任的说辞。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香灵的存在是确凿的,但这关乎其起源的解释,却如同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充满恶意的幽灵故事。
许久,久到安润柯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审视的压力时,罗恣才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一句话,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是被压抑的火山:“你的意思是……我这些年承受的所有痛苦,我父亲当年在那场火里的疯狂,甚至那场烧死你全家的火本身……都可能……是你们安家祖上,早就埋下的‘种子’,被那场大火点燃后结出的恶果?而那个东西,”他抬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尽管香灵此刻并未显形,“就是这恶果的化身?”
他的话语里没有立刻爆发的怒火,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被命运无情嘲弄了的荒谬感,以及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
“不!不全是!”安润柯急切地否认,脸色更加苍白,他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几乎要跨过那道门槛,“诅咒的触发必然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是贪婪!是背叛!是那场大火本身带来的毁灭与绝望,是无数强烈怨念的汇聚……才可能像钥匙一样,打开了这个潘多拉魔盒!它更像是一种……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终的手段!”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混杂着恐惧和恳求的光芒,“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知道了它可能是什么!我们必须找到破除它的方法!否则它只会越来越强,直到……”
“方法?”罗恣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嘲讽,“一个基于你那些模糊记忆和家族传说的猜测。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谈何破除?就算它是真的,谁能解开?”
“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安润柯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我师父!白老先生!他是我祖父的莫逆之交,对安家香术的了解远胜于我!他甚至可能参与过某些古老典籍的整理!他一定知道那些失传的记载!他一定知道这个诅咒的来龙去脉,甚至可能知道如何应对、如何化解它!”
提到白老先生,罗恣的眼神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混合着某种复杂情绪的变化,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沉默了下来,视线从安润柯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似乎在权衡着利弊,评估着风险。书房里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最终,他收回目光,没有看安润柯,而是对着一直如同雕塑般守在门外阴影里的陈默,用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清晰地下达了指令:“陈默,动用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不计代价,找到白老先生。要快。”
“是,罗总。”陈默应声,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希望,如同在漆黑海面上骤然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塔之光,虽然遥远,却瞬间照亮了安润柯几乎被绝望浸透的心房。接下来的几天,寻找白老先生成了别墅里除了维持那令人窒息的平静之外,唯一具有明确指向性的事情。罗恣动用了庞大而隐秘的关系网络和信息渠道,撒下了一张巨网。安润柯则陷入了焦灼而充满期盼的等待。他反复回忆着师父过往的每一句教诲,每一个关于香道的隐秘知识,试图从中找到任何可能与诅咒相关的蛛丝马迹,却总是徒劳无功。希望与恐惧如同两条相互缠绕的毒蛇,昼夜不停地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在短暂的振奋和长久的惶恐之间剧烈摇摆。
罗恣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难堪的疏离,但安润柯能敏锐地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种绝对的“忽视”似乎不再那么铜墙铁壁。有时,他会发现罗恣在看他,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仿佛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这段关系、以及所有既定事实的沉重光芒。那空洞的卧室门框,似乎也不再仅仅象征着不可逾越的隔阂,偶尔,它会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传递出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关注。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陈默带来了消息。
那是一个依旧沉闷的黄昏,夕阳被浓重的云层遮挡,只透出一些模糊的、昏黄的光线。罗恣让陈默将安润柯叫到了书房。他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而不真实,仿佛随时会融进窗外的暮色里。
“找到白老先生了。”罗恣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平静得异乎寻常,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后的单调。
安润柯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他还好吗?他愿意见我们吗?他是不是知道……”
罗恣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像一张打磨光滑的面具,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一种安润柯从未见过的、近乎……沉重到极致的怜悯,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打断了安润柯一连串急切的追问,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安润柯的心脏:
“他死了。”
安润柯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惨白。他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剧收缩,仿佛无法理解这三个简单的音节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残酷含义。
罗恣看着他瞬间空洞下去的眼神,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着,仿佛在宣读一份与他无关的报告:“一个半月前。病逝于邻省一家偏僻的私人疗养院。消息被人刻意封锁了,我们找到的时候,只剩下骨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安润柯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石像。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坏掉风箱般的、不成调子的气音。世界在他眼前开始旋转、崩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火星,带着一种绝望的、不愿相信的挣扎,“你骗我……你又在骗我!罗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扭曲,充满了被欺骗后的狂怒,“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你不想我找到他!你怕我知道真相!你怕我解开诅咒离开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理智在瞬间被这巨大的噩耗彻底击碎。积压了数月的恐惧、委屈、愤怒、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冲上前,一把死死攥住罗恣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他双目赤红地嘶吼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把他还给我!把我师父还给我!你这个骗子!凶手!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把我抓来这里!如果不是你们罗家造的孽!师父怎么会……他怎么可能会死?!都是你们——!!”
他语无伦次,涕泪交加,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让他彻底失去了控制。他猛地用力推开罗恣,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转身疯狂地扫落书桌上的一切!厚重的文件、精致的金属笔筒、昂贵的玉石镇纸、造型别致的台灯……所有东西都被他狠狠地掼在地上,发出刺耳欲聋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木屑、纸片、玻璃碴、碎片四处飞溅!
“啊——!!!”他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仿佛灵魂都被硬生生撕裂开的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彻底的绝望。然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无力地瘫软下去,双膝重重地跪倒在满地的狼藉之中,锋利的碎片刺破了他的裤子,割伤了他的膝盖,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绝望的痛哭声。那哭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罗恣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背部的旧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去在意被扯得凌乱的衬衫衣领。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蜷缩在满地废墟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塌的安润柯。
他见过安润柯很多样子——恐惧的、隐忍的、委屈的、麻木的、甚至是幻境中那个带着悲悯拥抱他的。却唯独,从未见过他如此……彻底的崩溃。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支撑,最后一丝光亮,被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彻底吞噬、碾碎。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罗恣的心脏。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心疼”的情绪,混杂着一种完全不知所措的茫然。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最苍白的安慰;他想做点什么,比如伸手去扶起他。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手臂也沉重得无法抬起。他只能像一个笨拙的旁观者,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那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撞击,一声声,如同最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他那颗早已被冰封了多年的心上。
那空洞的卧室门框之外,香灵静静地悬浮在昏暗的走廊光线里,无声地吸收着这弥漫在空气中、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绝望与悲伤。它那由雾气构成的、不断扭曲的形态,似乎在这极致的负面情绪滋养下,变得更加凝实,翻滚的雾气深处,仿佛也染上了一层哀戚的、不祥的灰暗色调。
唯一的线索,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