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某种粘稠的介质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沉淀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别墅在经历了那场超自然的风暴后,陷入了一种精心维持的、近乎脆弱的平静。仆人们行走时踮着脚尖,交谈时压低了嗓音,仿佛生怕过高的分贝会惊扰了什么潜伏在角落里的东西,或者打破那位主人身上某种危险的平衡。
物理的创伤被迅速修复。墙壁上那些细微的、仿佛被极寒之力撕裂的纹路被工匠用昂贵的腻子和涂料小心填平、覆盖,打磨得光洁如新。倾倒的家具被替换成同款,甚至更加奢华。碎裂的装饰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主卧的门,或者说,那曾经是门的位置,维持着原状,像一个**的宣言,又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个被暴力拆卸后留下的门框,边缘还带着些许木材断裂的毛刺,黑洞洞地敞开着。没有新的门板被安装,罗恣的命令——“以后这里,不用再装门了”——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这道空洞的界限,与周遭极力恢复的秩序感形成了尖锐的、令人不安的对比。它不再是屏障,却比任何实体的门都更能界定出内与外的距离。
罗恣的恢复进入了一个新的、令人费解的阶段。折磨他许久的神经性疼痛,似乎随着那晚意识的剧烈震荡而悄然减退了不少。他不再需要安润柯那些偷偷摸摸点燃的、极度稀释的续命香,也能在药物辅助下,获得几个小时的浅眠。然而,与之相伴的,是他情绪温度的进一步降低。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火山,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未知的暗流。他长时间地待在那间没有了门的卧室里,或是坐在书房宽大的扶手椅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或许是对那晚失控的后怕,是对自身脆弱被窥见的恼怒,亦或是对某种既定命运的、冰冷的审视。
他对安润柯的态度,完成了一次彻底的、系统性的转变。不再是之前那种在极度依赖和冷酷伤害之间剧烈摇摆的极端模式,而是构筑起了一种更加彻底、也更加伤人的——忽视。
他不再允许安润柯近身。换药、测量生命体征、甚至仅仅是递一杯水,这些曾经由安润柯负责的、带着微妙亲密感的事务,都被移交给了新聘请的、面无表情且沉默寡言的专业医护。用餐时,他不再要求安润柯出现在餐厅,那张长长的餐桌旁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食物被安静地送入,再被安静地撤下,整个过程如同完成某种缺乏生命力的仪式。他甚至吝于再与安润柯直接对话。偶尔有必要传递指令,比如“库房的安神香储备不足了”,也是通过如同影子般守在附近的陈默,用毫无波澜的、公事公办的语调转达。
仿佛那个在意识幻境中短暂卸下所有铠甲,流露出脆弱甚至与他有过片刻相拥的灵魂,被强行塞回了“罗恣”这具躯壳,并且被套上了一层更厚、更坚硬、也更冰冷的外壳。安润柯之于他,似乎重新沦为了一个纯粹的、需要被严格管理的“功能单位”,一个名为“制香师”的符号,而非那个与他共同经历过意识炼狱、窥见过彼此最不堪伤口的存在。
这种建立在“无障碍空间”之下的、全方位的疏离,比任何锁链和斥责都更让安润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和细密的疼痛。那扇消失的门,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更残忍的展示——看,界限就在这里,即使没有实体,你也无法跨越。那场幻境中短暂的真实与连接,如同沙漠旅人眼前的海市蜃楼,消散之后,留下的只有更加广袤无垠的荒芜和冰冷,以及一个永远敞开、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核心。
安润柯明白罗恣在恐惧什么。他在恐惧那短暂的、不受控制的真实与亲密,恐惧一旦彻底撤去心防,就无法再维系那赖以生存的、绝对的控制权。所以,他要在物理屏障消失之后,更加急切地、更加顽固地,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更高、更厚的、无形的冰墙。
安润柯选择了沉默的配合。他不再试图靠近那个空洞的门框,不再主动开口说任何超出必要的话,他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幽灵,在罗恣划定的范围内活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完全控制的。当他不可避免地经过那条走廊,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掠过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有时,他会看到罗恣靠坐在床头,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削瘦和孤寂;有时,会看到他站在窗边,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每一次瞥见,都像有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一下。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偶尔,他也会在不经意间抬头,猛地撞上罗恣从门内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审视,而是充满了极其复杂的、剧烈挣扎的、迅速闪躲的内容——有探究,有衡量,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恐慌,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类似于“确认”的东西,仿佛在反复验证着这道无形的边界是否依然牢固,是否还能将他以及他自己保护在那熟悉的安全距离之内。
他们就像两个共同守护着一个危险秘密的囚徒,在一个取消了物理栅栏的牢房里,上演着心照不宣的默剧。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每一次在走廊里的擦肩而过,罗恣总会提前一刻微微侧身,拉开那微不足道的物理距离,这些都充满了无声的、紧张的博弈。
这种令人窒息的僵局,在某天下午,被一个看似无关的电话打破了。
安润柯正坐在偏厅的窗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关于古代香料的杂记,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任何可能关于诅咒的线索,却一无所获,心头沉甸甸的。陈默无声地走进来,为他换上了一杯热茶。
“安先生,您脸色不太好,要注意休息。”陈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比起以往纯粹的恭敬,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缓和?
安润柯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谢谢,我没事。”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陈助理,罗先生他……最近,有没有提起关于寻找白老先生的事情?”
陈默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罗总一直在跟进,动用了很多关系。但目前……还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请您再耐心等待。”
希望渺茫。安润柯眼神黯淡下去,正要说什么,却听到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是罗恣。
罗恣似乎刚从书房出来,准备回卧室。他看到偏厅里的安润柯和陈默,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的视线在安润柯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复杂,但今天似乎少了些冰冷,多了些……难以形容的考量。
就在这时,罗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随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开接听,而是就站在偏厅门口,按下了接听键,并且……刻意将手机稍微拿远了一些并调高了音量,确保声音能清晰地传到偏厅内。
“喂,棠棠。”罗恣开口,声音是安润柯从未听过的……一种带着刻意放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的语调。虽然依旧算不上热情,但与他平日里的冰冷命令或暴躁斥责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电话那头传来唐棠清脆活泼的声音,即便隔着些许距离,也能听出她的开心:“罗恣哥!你没在忙吧?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你说。”罗恣的声音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校园艺术节呀!我们小组的节目入选决赛了!我想邀请你和爷爷来看,下周五晚上,你有空吗?”唐棠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罗恣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日程。偏厅里,安润柯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书页,心跳有些紊乱。他不知道为什么罗恣要在这里接这个电话,还让他听到。
“下周五……”罗恣缓缓开口,语气是斟酌着的,“我尽量安排。如果临时有重要会议,我让陈默代表我去,可以吗?”
“啊……好吧。”唐棠的声音稍微低落了一点,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你尽量来哦!爷爷说他一定到!”
“嗯,替我向唐叔问好。”罗恣的回应依旧保持着那种刻意的、平稳的温和。
又听唐棠叽叽喳喳说了几句学校里的趣事,罗恣偶尔会“嗯”一声,或者简短地问一句“然后呢?”,虽然算不上热络,但全程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最后,唐棠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罗恣收起手机,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看向偏厅内部,仿佛只是恰好在这里接了个无关紧要的电话。但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偏厅里一片寂静。安润柯低着头,看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心中五味杂陈。他当然听出来了,罗恣对唐棠的语气,是纯粹的、兄长对妹妹的呵护与纵容,不带任何暧昧。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听到?是在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澄清他和唐棠的关系?还是在向他展示一种……他罗恣也可以有的、“正常”的、温和的相处模式?
这是一种笨拙的、近乎可笑的示好。像一头习惯了咆哮的猛兽,突然想学着用蹭蹭来表达亲近,却因为不得其法而显得格外僵硬和刻意。
陈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他微微放松的肩膀,透露出一丝了然的情绪。
最终,罗恣什么也没说,抬步离开了偏厅门口,走向那间没有门的卧室。
安润柯抬起头,望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笨拙的试探,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很细微,但确实存在。罗恣在用他仅知的、贫乏的方式,尝试着……改善关系。他不知道该感到可笑,还是该感到一丝可悲的动容。
陈默这时才低声开口,像是无意间提起:“唐棠小姐是唐老唯一的孙女,罗总看着她长大,一直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安润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这是陈默在替他的主人,做进一步的、无声的解释。
香灵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偏厅的角落,它悬浮在那里,吸收着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绪——安润柯的困惑、一丝微弱的松动,以及罗恣那笨拙尝试后残留的、紧绷的期待。它的形态在光影中微微波动,仿佛也在思考着这人类之间复杂难懂的情感互动。
这通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没有激起巨大的浪花,却让那凝固的水面,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细微而持久的涟漪。沉默的博弈,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微妙的阶段。而那寻找白老先生的希望与焦虑,依旧是压在每个人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将这刚刚有所松动的气氛,又拉回了现实的严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