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意识的堤岸。
安润柯是在自己房间那熟悉的、带着药草清苦气味的床上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幻境中冰火交织的极致痛苦、灵魂被剖开的战栗、以及那个罗恣将自己禁锢在怀中仓促而绝望的吻……所有感觉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让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
不是梦。那些触感太过真实,尤其是唇上仿佛还残留着的、罗恣微凉的温度和那瞬间僵硬的触感。
罗恣!
他立刻翻身下床,双腿还有些发软,却不管不顾地冲向门口。他必须立刻见到罗恣,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幻境最后,那香灵本体的恐怖模样和罗恣濒临崩溃的状态,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奔向主卧的方向。走廊里还残留着一种冰冷的、异常的能量余波,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建筑材料破碎后的粉尘味。
当他冲到主卧门口时,却猛地顿住了脚步,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扇厚重的、曾经凝结着白霜、将他与罗恣隔绝在痛苦两端的实木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洞的、边缘还带着些许粗暴拆卸痕迹的门框。仿佛一个被强行撕开的伤口,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那里。门框内的卧室景象一览无余,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内部一片狼藉——家具倾倒,物品散落一地,墙壁上甚至能看到一些诡异的、仿佛被极寒冻裂的细微纹路。
陈默带着几个手下正站在门外,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尚未完全消退的惊悸。看到安润柯跑来,陈默转过头,眼神复杂。
“安先生,您醒了。”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破开门后,发现罗总和您都昏迷不醒。罗总的情况很不稳定,能量场虽然减弱了,但……很混乱。我们不敢轻易移动他,只能先将您送回房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空洞的门框,“罗总醒来后,下的第一个命令是……以后这里,不用再装门了。”
不用再装门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安润柯耳边炸响。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空洞的门框,仿佛能透过它,看到罗恣在下达这个命令时,那双或许依旧疲惫、却带着某种决绝的眼睛。
这意味着什么?是放弃了隐藏?是默许了他的靠近?还是……一种更深沉的、他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宣告?
安润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他无暇去深思这其中更复杂的含义,此刻,他只想确认罗恣的安危。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了那个曾经象征着禁锢与隔绝的门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毫无阻碍地踏入了罗恣的私人领域——这个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风暴的“圣殿”与“囚笼”。
卧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罗恣靠坐在凌乱不堪的床上,背后垫着几个枕头,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后的灰败,唇色浅淡,眼下的青黑浓郁得化不开。他闭着眼,眉心微蹙,仿佛即使在沉睡或昏迷中,依旧承受着某种残余的痛苦。
他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与平日里那个冷酷强势的形象判若两人。
安润柯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在床边停下。他低头凝视着罗恣沉睡的容颜,幻境中那个无助哭泣的男孩的身影与眼前这张苍白疲惫的脸缓缓重叠。恨意早已在意识交融的炼狱中消弭,此刻充盈在他心中的,是翻江倒海般的悲悯、沉重如山的责任,以及……那一丝在虚无中悄然滋生、此刻在现实里变得清晰而滚烫的、复杂难言的情愫。
他似乎站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还有些涣散和迷茫,但在聚焦、看清站在床边的安润柯时,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里面迅速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惊愕、恍然、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以及……一种深深的、仿佛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四目相对。
现实世界里的第一次对视,却仿佛穿越了冰原火海,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混合着紧张、尴尬、以及某种奇异亲昵的沉默。
“……你都看到了?”罗恣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打破了沉默。他问的是幻境,也是彼此内心被强行剖开的伤痕。
安润柯点了点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他看到了罗恣被病痛和死亡恐惧折磨的童年,看到了他被家族期望和自身贪婪驱使的父亲在那场大火中的疯狂,也感受到了他那深入骨髓的、对续命香的依赖和绝望。
而罗恣,显然也窥见了他对那场大火的永恒恐惧,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痛苦,以及被他囚禁、逼迫的绝望。
冗长的沉默再次蔓延。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亲密感,在两人之间滋生。他们曾是施害者与受害者,囚禁者与囚徒,此刻却诡异地成了世界上唯一能真正理解对方痛苦根源的人。
“……那时候……很疼吧?”安润柯看着罗恣,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问的是他小时候病得快死的时候。
罗恣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收缩,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良久,才极其艰难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也很害怕?”安润柯又问,声音很轻。
罗恣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默认了。
安润柯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厚重的恨意冰墙,终于彻底坍塌,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湿的悲哀。不仅仅是悲哀,更是一种骤然清晰的明悟——那香灵,是诅咒!是安家先祖的亡魂与怨恨,借助秘术残留,应验在罗恣身上的恶毒诅咒!非安家人不可破,非安家血不可解。它惩罚着罗恣,也捆绑着他自己。
他必须破除它!
“罗恣,”安润柯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决绝和恳求的复杂光芒,“让我见师父……见白老先生一面!求你了!我必须见他!只有他可能知道怎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罗恣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被反复质疑后的、压抑不住的疲惫和烦躁,他转回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安润柯,“我告诉过你!那次从西山回来,你跑了!我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抓你回来!我急着去离岛找你!我哪里还顾得上他一个老头子?!”
他的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近乎无力的辩解:“那通电话!我说了多少次!不是我让人模仿他的声音骗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安润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里面充满了长久以来积累的、不被信任的委屈与愤怒,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哀求,“你什么时候能信我一次?哪怕……就一次……”
安润柯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罗恣那双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更加猩红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只有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一种……他从未在罗恣身上见过的、近乎纯粹的、渴望被相信的急切。
这样的罗恣,陌生得让他心悸。
信任……这个词对他们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但也许……就在此刻,在这间没有了门的卧室里,在这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狼藉之中,他可以尝试着……迈出那微小的一步。
他看着罗恣那双紧紧盯着他、仿佛等待审判般的眼睛,心中那片因为明悟了诅咒真相而产生的悲悯,与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罗恣复杂难言的情愫,还有因为香灵,这安家诅咒的化身,让罗恣承受了这么多年痛苦而产生的、深沉的歉意……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
最终,那沸腾的情绪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安润柯没有回答信或不信。
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未曾想过会主动做出的事情。
他俯下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决绝,将自己微凉的、带着颤抖的唇,极其快速地、轻轻地印在了罗恣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不是一个带有**意味的吻,更像是一个封印,一个承诺,一个无声的回应,一次笨拙的……安慰与道歉。
一触即分。
如同蜻蜓点水,却在两人之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安润柯迅速直起身,脸颊染上难以置信的红晕,不敢再看罗恣的表情,心跳如擂鼓。
罗恣彻底僵住了,瞳孔地震,仿佛被那道轻微的触感施了定身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主动亲吻了他、然后羞赧得几乎要缩起来的青年,脑中一片空白。愤怒?不。厌恶?不。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陌生情潮。
信任的坚冰,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血与泪、歉意与复杂情愫的吻,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两人的关系,在这间没有了门的卧室里,难以逆转地……更近了一步。
窗外,天色微熹,一缕苍白的光线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照了进来,恰好落在安润柯泛红的耳尖,和罗恣那双依旧写满震惊、却深处悄然泛起一丝微光的眼眸上,借着这道光,罗恣目不转睛的看着几乎红透了的安润柯。
这家伙……真的很漂亮……
[撒花]给老婆开门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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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