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上卧了只海碗大的蟾蜍,听见脚步声也不动弹,两只绿豆小眼一眨不眨,任雨水流过躯干,将它背上青苔润得滑腻腻的。
楚瞻明隔着两级台阶处,向它拱手行礼:“赖师叔。”
老木苍郁,遮天蔽月,雨打在树冠上头,如同冷水入热油一般热闹。
从山脚到山顶一千九百级台阶,楚瞻明十六岁上山,走了不止一千九百次。
赖师叔在此处为三茅观守了八十年山,从前爱躲在路上假装石头,吓唬新上山的小道童玩,近两年愈发稳重,已不大搭理人。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响。
楚瞻明仰起头,看见一双青色布鞋迈出门槛。
三茅观朱红色的门墙掉了漆,露出斑驳墙胚。深青色的屋檐斜飞,雨珠从檐角坠落下去,掉进地上水坑叮咚作响。
那年轻道士未戴冠巾,只用一根木筷子将头发簪住。他生得有几分文弱气,双眼似乎有疾,正半眯着眼侧头倾听。
楚瞻明扬声道:“大师兄。”
“和颐。”年轻道士朝他方位微微一笑,即刻便走了下来。
他走在湿滑的台阶上也好似云端漫步一般,洗得发白的旧道袍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风姿出尘,有如山林神仙。
来人正是三茅观这一辈的武学奇才,大师兄和微。
楚瞻明温声问他:“师父与师兄近来可好?”
和微笑道:“一向都好。你在外头如何?有没有被人欺负?”
“外头的人知道我大师兄厉害,都不敢欺负我。”
和微一笑,摇了摇头。
观中记名弟子众多,真正得山南道人亲传的却只有他们两人。其他师兄学成后便下山入世,或行侠仗义,或云游四方,只和微留在清凉山上,和师父一同守着这座香火稀薄的道观。
他两个相差七岁,和微自小被山南道人教养长大,不善与人交往,比起半路出家的和颐,性子更恬淡稳重些。秦迎因此断言他胆小,实在是片面之词。
先吴王妃从前常来观中清修,世子功课繁忙,庄随月耐不住闲,反而楚瞻明常常随侍左右。
先王妃性情冷淡,与吴王不睦已久,甚至与亲子亲女关系疏远,病重时直言不愿入庄氏族陵,只求将骨灰埋在三茅观后山的一棵常青树下。
吴王自然不肯答允,待到一切丧仪做完,庄随月偷偷挖开坟头,将那只小小的白瓷坛抱上山来。
楚瞻明到底是外人,不便出席,思及曾在山中与王妃清谈道法,忍不住长叹一声。是夜,他正坐在窗口默念守一心法,听见窗外有人哎呦一声。
“三公子?”
庄随月从后窗翻进他房里,顾不上说话,先端起桌上水壶喝了个痛快。
一身孝服在山里刮得抽了丝,缠得满身都是。庄随月抱孩子一般搂着一只沾了泥巴的白瓷小坛,眼眶红着,先靠着楚瞻明哭了一场,眼泪鼻涕湿透他的布衣。
山里的月亮冰块似的凉,从窗台上淌进屋里,将他的双脚冻冰。
楚瞻明心口钝痛,悄悄捏住庄随月身上的一角衣裳。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始终吊在他头顶上,长乐宫大殿空旷,他喊了一声:“母妃!”声音跌进殿里,成百上千个他一齐哭喊:‘母妃!’那声音震得他昏过去。
庄随月抱着他哭:“阿秀!”
楚瞻明浑身一震,惊出一身冷汗,这才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只听见庄随月追问:“我娘喜欢的树是哪一棵,你认得不认得?”
楚瞻明木木地点了点头。他既怕庄随月哭,也不想叫他别哭了。
这一张嘴生得实在蠢笨,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楚瞻明嘴巴紧紧抿了抿,然后说:“我带你去。”
他悄悄带着庄随月从后门溜出道观。
树林幽深,巨大的树冠如同阴云密布,围出一片阴凉。庄随月在林子里辨不出方向,心中不安,于是愈发用力地攥住楚瞻明的手。
二人走了约莫三刻钟,前方忽然开阔,参天巨木一齐让开,露出一片空阔的岩崖。
一座雅致的五角飞檐小亭正安安静静站在山崖边上,梁上挂了一块匾,上书三字——望乡亭。
庄随月远远看见,喊起来:“是我娘的字。”
他飞奔出去,将楚瞻明的声音抛在身后。
“此处开阔,可望见江流入海。王妃思念家乡,常在此地抚琴……”
远处河道汇聚又分流,如同一棵扎根原野的参天巨树,枝桠在大地上伸展如筋络,江水滚滚不息,润泽八方。
庄随月走到亭子边缘,看得痴了,不自觉探出身去。
忽然一阵疾风从山下扶摇而上,将他头上的麻布孝帽掀飞。白布在风里翻卷,被无形的手驱赶着,向下、向更远处坠落。
庄随月将王妃的骨灰坛埋离亭子最近的一棵树下。他呆坐良久,五指按进松软的泥土。
他与母亲从未如此刻这般亲密。无论他撒娇卖痴,二姐崭露诗才,亦或是大哥学业有成,都不曾换得母亲一个笑脸。
母亲是王府里的一座慈悲像,菩萨坐莲台,怜悯天下人,独独不爱他们。
风吹得他双颊泛红,他哭得眼睛酸痛,眨着一对通红的眼圈问楚瞻明:“阿秀,你想回家吗?”
楚瞻明被他问得呼吸一滞,视线无处可依,兜过远山片云,轻轻落回他身上。
庄随月的眼睛被泪水洗得透亮,天光微明倒映在里头,楚瞻明躲开他逼人的眼神,哑声道:“……山上风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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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三清和祖师,他同和微一道向道观深处行去。观中一片冷寂,红墙被雨水淋湿,愈显斑驳。
走过药师殿时,和微忽然说:“荣枯剑一十二式,你如今只学了八式。师父若是不给你剑,我的剑给你。”
楚瞻明一怔。荣枯剑前六式坐观生死,后六式置之死地而后生。
楚瞻明经历国破家亡,于生死关头开悟,修习前六式时水到渠成,进境极快。可后六式艰深晦涩,他苦练多年,也不过勉强掌握两式。
和微天资过人,不过十七的年纪便领悟了荣枯剑第十一式。少年人如同利剑出鞘,随师父北上少林,与当时已名扬天下的飞花剑顾明菡战成平手。
和微因此得师父赐剑。那柄剑剑铭含光,长两尺三寸,剑身窄直,光华内敛。
师父用含光二字教他戒骄戒躁,藏锋于内。尔后八年,和微不曾离开山门一步,当年那场惊动武林的少年天才之争早已被天下风烟湮没,三茅观和微的名号也渐渐少有人提。
楚瞻明入山门却不能断尘缘,反而沾染俗务,道心不静,山南道人因此不许他用剑。他明白师父一片苦心,平日里谨遵师命,在外不与人起争端,哪怕迫不得已也绝不动刀兵,只用木剑、树枝之类与人过招。
他暗自思忖,师兄莫非算出了什么,今日方有此一言。
青草的气息在雨雾里弥散开。二人一时无话,偌大的道观中只闻雨打瓦片。从前宿在观中的一家野猫已搬去了别处,被刨翻的花盆依旧倒扣在土里,野草围着花盆生长起来,比别处更茂盛。
忽然间雨势骤增,密集的雨点自万米高空纵身而下,在青石砖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走到屋檐下避雨。一旁的屋子半敞着门,依稀可见房内锅碗瓢盆堆叠。此地原是观中斋房,因着如今观里师徒二人另架了小灶烹煮饭菜,早已荒废了。
楚瞻明少年时也曾在厨下帮工,那时三茅观里道士众多,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指派年纪小的弟子轮流帮厨。
可惜好景不长。观里香火淡了,师兄们一个接一个走出了清凉山。他也离开了,幸好有大师兄给他开门,才得以常常回来。
楚瞻明收回视线,跟着和微行过斋房外长廊,又见到一小块菜地。
和微握了一把空气,朝那边指道:“张师弟走后,那地方就没人管了。于师弟下山前种了几棵葱,我不会养,从没关照它们,不过山中风水怡人,它们自定是在得很,想必已在观中扎了根。”
楚瞻明遥遥一望。那片小葱一半枯黄,一半在水里泡烂了根,东倒西斜在湿烂的泥土里。他不免多看了两眼,终究不忍心坏和微兴致,捧场道:“于师兄回山瞧见了,一定欢喜。”
和微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附和:“正是。”
他朝前方侧了侧头,道:“就到了。”
转过墙角,前方忽然出现一座三层高的木楼。
木楼形制古朴,四角屋檐下悬挂着去了舌的哑铃当。铃铛随风而动,褪了色的穗子高高扬起,像一笔枯墨淡开去。
和微说:“我不同你去了,前日里踩花了师父抄的经,他还同我生气呢。”说完,自己站在了屋檐外面。
他淋着雨,肩上瞬间湿了一片。
楚瞻明发觉和微周身气息温和,吐纳缓而轻,几乎融进风里,立时明白他又有进益,不由得露出笑意,道了声:“恭喜师兄。”
这时,只听见咯吱一声钝响,藏经阁原本紧闭的木门忽然打开了一道缝。像是熟透的果壳涨破开来,潮湿的纸页、油墨气息从里头一股脑逸散出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不大高兴的声音,说:“磨磨蹭蹭,恭喜他什么!和颐,你进来!”
楚瞻明擦掉面上水迹,将皱巴巴的衣摆扯平,随后才向师兄行一礼。
和微习惯以听代看,依旧半眯着眼。小师弟规矩重,他受全了楚瞻明的礼,轻声说:“去吧。”目送他进了门,这才悠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