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就走?”
人声隔着瓢泼大雨,让人听不分明。
庄随月睁开眼时,徐力行正站在香案跟前不知想些什么,而蒋凤不见了踪影。
见他醒来,徐力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下一秒,三根细如毫毛的银针穿透雨雾,直直朝庄随月面门打来。
徐力行将刀鞘一推,只听三声咄,银针钉入酸枝木刀鞘,力度之大,细长针尾剧烈抖动。徐力行施力一震,将银针震落在地。庄随月只看到星点寒光落入地上尘土,下一刻,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入庙中。
那只手中好似握有千钧之力。徐力行拔刀而上,可是刀鞘与手甫一接触,便被死死按住。他向后撤步,将力气扎在脚跟,可还是被那只手推得轻微摇晃。
不速之客笑声如银铃,和和气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脾气这样大,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好不讲理。”
徐力行面色铁青,喝道:“黎行早!”
“好没礼貌的小子。”一张素白小脸探入门框。女孩儿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头上扎两个髻,脖子上戴一副长命锁,两条藕节似的胳膊从袖中伸出来,叮叮当当挂满了镯子。
她正要张口说话,门外又滚进来个一身道袍的人。
这道士扶了把香案才站稳,他看着眉目清秀,像是青年人的年纪,可面上蓄着不伦不类的长须。
道士的袍子湿透了水,水流了一地,将地下的尘土也和成了泥。
“姑奶奶,”道士愁眉苦脸道,又朝徐力行和庄随月分别拱手,“罪过罪过,贫道灵云,给二位赔个不是。”
因功法特殊,她心智样貌皆如二八少女,实则辈分极高,与徐力行、周诚二人师父平辈论交。黎行早将灵云道士招到自己身边,屈指弹他额头:“好侄孙,你且安生些,莫给姑奶奶添乱。”
灵云道士连声道不敢。
徐力行早不耐烦看她两个演这一出二十四孝大戏,怒道:“枣姑娘!我与你素无仇怨,你今日是来寻的什么麻烦!”
黎行早只好叹息一声,告诉他:“可不是我要寻你麻烦,想要你命的另有其人。我嘛,收了人家一点儿好处,不大好意思回绝,只得带上我这侄孙追你来了。”
她指了指站在墙角的庄随月,道:“不拿你的小命也成,不过呢,这人你可不能带走了。”
庄随月被她一指,虽然意外,但还是露出个笑脸。灵云道士见了,噗嗤一乐,捋着胡子直摇头。
一道闪电照亮夜空。黎行早一缩脑袋,对这天气很是畏惧,向里走了走,顺手将灵云也揪进来。小小的破庙登时被四个人挤得满满当当。
徐力行气得面色铁青,欲拔刀却无处伸展,咬着牙问:“谁叫你来的?周诚那厮?”
黎行早无奈道:“我收了人家好处,怎么好叫你知道名号?”
见徐力行眼中怒意几乎化作实质,灵云道士满脸为难,劝道:“二位施主,有话好说。”
黎行早依旧笑嘻嘻的。比起徐力行,她更乐意同样貌俊秀的小公子说说话,于是转了个身,近前去说:“你生得好看,我很喜欢!”
庄随月叫了一声:“姐姐。”面皮就红了几分。他腼腆一笑,羞意只有两分是真,答:“姐姐花容月貌,不敢当姐姐夸奖。”
黎行早拉着灵云高兴地说:“你瞧瞧人家!”
她天生神力,拉扯比她高出一头的灵云像是牵了只风筝一般。灵云苦笑连连,被她拽得前后摇摆,还得附和:“姑奶奶教训的是。”
又一道闪电劈落,被近处白光一晃,庄随月忍不住闭了闭眼晴。
与此同时,徐力行手腕翻转,一柄短匕从袖中滑出。他提肘递出刀尖,寒光刺向黎行早颈项。女孩儿神色如常,身子略微一侧,匕首空落,而她猛地挥出一掌。
徐力行一刀刺空,已将浑身弱点送到她眼前。
这轻飘飘的一掌击在手腕上,立刻让他的匕首飞脱出去。他额上浮出一层冷汗,左手手掌软绵绵地垂下去,竟是被黎行早生生拍碎了腕骨。
灵云道士面露不忍,连道阿弥陀佛,说完想起自己是个道士,又是一通抓耳挠腮,向祖师求饶。
庄随月不清楚这二人底细,不敢轻易求援,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只将耳朵高高竖起。
只听见黎行早说:“看在你师父面上,今日只拿你一只手。”
她败了兴致,不大高兴,一身和善气散了个干净。那张圆润脸庞冷下来,竟透出一股鬼气。她对徐力行冷冰冰道:“符州点灯台,恭候大驾。”
徐力行脸色大变。
符州。庄随月背靠土墙,小指扣碎墙皮,沾了满指头泥灰。
-
密集的雨点打碎瓦片,雨水倾泻而下,灌满泥菩萨的空心莲台。
门外土路被雨浇得泥泞一片,蒋凤披着蓑衣,拎着两顶斗笠奔进庙来。他跑遍附近的村子偷来这些东西,没成想短短半刻钟,徐力行被人废了左手。
“戴上!”看不惯蒋凤欲言又止的忸怩作态,徐力行自己戴上一顶,将另一顶摔到庄随月怀里,“即刻就走!”他受伤的左臂虽已用布条捆住,可稍一动弹便是钻心之痛,痛得他脸色苍白,气喘如牛。
蒋凤也顾不上心疼被他喝干的点秋华,将掉在地上的长刀甩在自己背上,催道:“再快些!”
庄随月一惊,看了看屋檐下瀑布一般的雨幕,道:“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土路湿滑,好汉不若等雨小一些,再行赶路。”
雨天本就踪迹难留,此时离开破庙,必然与前来寻他的人马无缘相遇。
斗笠粗糙,竹刺扎破手指。庄随月手臂一颤,却将斗笠捏得更紧。
蒋凤嫌他拖拉,将斗笠抢来,直往他脑袋上一扣:“怎的,等雨小了,被追兵碾着满山跑?”
徐力行将蓑笠整好,骂了一声:“别跟他废话!不能走就打晕了拖走。”
庄随月只得指天发誓说:“能走!”他手忙脚乱披上蓑衣,趁二人不注意,将藏在手中的半截断簪甩到了香案底下。
-
马蹄踏破烂泥地。一队轻甲骑兵策马入林,领头那人戴了顶竹笠,只着劲装未佩刀剑,正是楚瞻明。
秦迎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竹笠挡不住雨,淋得他满面是水。马上颠簸,冷空气倒灌入肺,胸腔中火烧火燎地痛。
“报!”前方一骑折返,勒马喊道:“林中树木摧折,似有人打斗所致。”
楚瞻明率先翻身下马,徒步入林。他脚程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秦迎急忙赶上,可是脚下不稳,在草丛中摔得打了个滚。他正要呼痛,忽然发觉楚瞻明去而复返。
他拨开挡在秦迎面前的草叶,向他递来一只手。楚瞻明一头长发束在头顶,被大雨打乱了些,可是面上不见狼狈。他身上衣物已然湿透,只得将衣摆扎高了些,好在林中行走。
秦迎从前只在庄三口中听他的事,听说他千好万好,心中向来不屑。现如今庄三因他被掳,忽然与他当面,秦迎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心情,只好干巴巴道:“多谢楚公子。”
待他站稳,楚瞻明将一根细长木棍递过去,仿佛没听出他语气疏远,温声说:“山路不平,秦公子当心。”
一身狼藉的年轻公子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楚瞻明并不多言,留他原地休整,独自向树林更深处去了。
雨水打叶,天地间仿佛已变作一片汪洋。兵士们散入林中搜寻。
楚瞻明半蹲着,手指拂过地上歪斜的草秆,从淤泥里捡起一颗碎玉。
他微微抬头,沿着树干向上摸索,直到在树枝分岔处摸到一条深深的刀口。刀口窄而薄,入木三分,然而边缘平滑,可见使刀者用力精巧。
楚瞻明略一思索,随即想起了一柄形如竹叶的银色小刀。
“竹叶镖蒋凤。”
雷霆将军周诚军中郎将。周诚改称楚王后,蒋凤官拜从四品“青玉将军”,在楚地好不得意。
楚瞻明曾在饮雪山庄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山庄门内灯火通明,饮雪刀祝风一人挡在老庄主身前,沉声说道:“将军赏脸,请入内共饮薄酒一杯。”
“青玉将军”哈哈大笑,道:“你家的酒水,只配给本将军漱口!”
祝风一步不肯退,不卑不亢,再道:“那祝风便献上我府中好酒,请将军漱口!”
-
雨愈发大了。
楚瞻明起身,随行副将正向他禀报,已将碧台山翻了个底朝天,连三公子的影子也不曾发觉,又道恐怕大雨冲垮山坡,今日不宜留在山中。
楚瞻明心中已有成算,便点了头,叫他原样向秦公子汇报一番,他则先行一步,上一趟清凉山。
“下山寻一避雨处,雨停后带人继续沿官道搜寻。”楚瞻明吩咐道,“我往符州一趟。那地方……我不便多说,只叫王爷不必忧心。”
他将那一粒碎玉妥帖放入贴身荷包,继续道:“三公子吉人天相,定能安然无恙。”
大雨倾盆而下。远处雷声隆隆,似有战鼓声自九天之上传来。
是岁大雨成灾。
《越州志》有载:“宣德五十年春,霖雨不止。大水浸百十余聚,田畴尽没,黎庶失所,号泣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