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老化的地板不堪重负,一脚踏上去,连累一旁的书架咯吱作响。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山南道人盘膝坐在一张矮桌边。老人握着一卷旧书,并不在读,正闭目养神。
山南道人身材干瘦,着一身广袖道袍,他面上蓄着长须,一头灰白的枯发也用一根筷子簪着,只不过发髻歪斜,那筷子一端被发丝卷住,摇摇晃晃挂在旁边。
距离桌案还有些距离,楚瞻明跪坐在地,向他磕了头,恭敬道:“师父。”
山南道人抬了抬手,似乎想将书摔在桌上,可是甫一施力就后悔了,转而用手掌托住书册颠了颠,然后轻轻放下。
他问:“去了哪里?”
楚瞻明道:“去了柳州。”
山南道人又问:“只去了柳州?”
“还去了同襄。”
“你胆子大。”山南道人见他面色如常,气不打一出来,气哼哼地说:“赤手空拳去鬼市,也不怕这半桶水在地底下被人泼个干净。”
“和颐知错。”楚瞻明低下头,双手平放于膝上。他仪态学得好,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每一根头发丝都礼貌有加。
灯芯一跳。灯焰孱弱,亮光只照到他身前,影子融在黑暗里头,被外头风雨刮得晃动不停。
知错?山南道人知他性子,晓得他只是表面乖巧。大弟子和微貌似稳重,骨子里其实不服管教,小弟子和颐看似温顺,其实犟得像驴。
老道一生积德行善,得了这一双宝贝,当真减寿十年。
“和颐,”山南道人叹道,“你过来。”
楚瞻明初入山门时不大爱和人说话,常常独自躲在藏经阁里看书练字,十五岁的年纪,看上去竟比当大师兄的和微还要沉稳几分。
那时候,他一身颠沛流离时害的伤病已在王府养好了,只是心力亏损,再难回到从前。
山南道人担心他小小年纪多思多虑,终将伤及根本,索性将藏经阁上了锁,叫他每日到山里挑一棵树来爬,还要爬到树顶摘一片最高处的叶子。
那时还在观中的张师兄问道:“山南师父,怎么不叫我们爬树?”
其余师兄听见了,纷纷附和起来。
山南道人一瞪眼,折了根树枝抽过去,抽得几人满院子乱窜。他边抽边骂:“我不叫你们爬,你们就不爬了吗?”
一片鸡飞狗跳里,和微悄悄招他过去,教他认识:“爱说话的那个是张师兄,跑得快的是于师兄,那边跌了个跟头的是卫师兄,还有……”
楚瞻明这才将观中几人认了个清楚。他规规矩矩地说:“多谢大师兄指教。”十五岁的少年作出那一副老古板似的严肃模样,莫名滑稽。
和微温言道:“你每日从后门出去,先往前走五十步,第二日走一百步,第三日走二百步,抬头看见的第一棵树,就是那一日与你有缘的树。”
楚瞻明似懂非懂,只听他继续道:“师父让你爬树,是叫你去摸、去看、去听、去闻。等你能够闭眼走在山里不迷路,就能习剑了。”
楚瞻明郑重点头,尔后一年不论晴雨,每日在山中行走。
树干粗糙,磨破他曾经养尊处优的双手,山路泥泞,脏了他锦绣纹样的短靴。
楚瞻明在山中迷过路,寻着气味找到一口深潭,惊扰栖息林中的巨蟒,惊惶中他顺着树干一路向上,刚好被初升的朝阳洒了满头满脸,一瞬间六脉七窍中郁气散尽,忽见天地澄明,心中顿时欢喜。
起先只是在山里呆上半天,到后来,楚瞻明几乎住在了山里,和微来寻了他几次,张师兄和于师兄他们几个也来过。
师兄们说:“急什么,水到而渠成。”
他不再穿王府管事送来的锦衣华服,只穿师兄们嫌小的窄袖旧衣,嫌靴子碍事,就赤着脚踩进泥里。他坐在最高的树枝上看天边日升日落,云卷云舒,直到呼吸与山同调。
可是爬得再高,总要回到地上来。终于有一天,山南道人取下了藏经阁门上的黄铜挂锁,对他说:“明日寅时过来,你同和微一道听我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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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瞻明膝行至案前。
山南道人身旁散了许多书。一支光秃秃的旧拂尘被压在底下,道人将拂尘抽出来,瞬间尘土飞扬,两个人被迷得咳嗽不止。
被摸得油光锃亮的木柄上头,只剩了细细的一缕灰毛。山南道人捋了两下,即刻又少了三根。
楚瞻明并不开口,只静静地注视着山南道人将拂尘上的麈尾梳开。
“和颐,”道人忽然说,“此次回山,先闭关吧,每日下山挑水十担,何时想通,何时再练剑。”
楚瞻明抿了抿嘴,神色黯淡,语气却坚定,道:“师父,我不能闭关。”
“……山下有天大的事,难道非你不可!”拂尘看似柔软,被山南道人倒握在手中,木棍甩到他身上,鞭子一般凌厉。
楚瞻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仍是臭石头一般固执地说:“师父,待此事了了,我愿如师兄一般守山不出。”
山南道人怒道:“糊涂啊!”
道人声如洪钟,震得楚瞻明心神摇晃。他连忙跪倒在地,恳切道:“师父,弟子立誓报恩三年,以还吴王府救命之情。这些年叫师父寒了心,是弟子不孝。弟子愿在三清跟前立下誓言,待到三年之期完满,弟子在祖师座下闭关抄经,以静道心!”
道人的拂尘抽在案上,将案角敲碎。
油灯被震得转了一圈,哆嗦着站稳了脚跟。
楚瞻明一身狼狈被油灯照得分明,身上的衣裳湿了又干,已变得皱巴巴的。他抬起头来,一张脸在灯里仍是煞白的。道人方才抽他那一下使了暗劲,是想将他抽得不便再走,强行留在观中。
“师父!”楚瞻明疾呼。庄氏于他有救命之恩,师父于他是再造之情,两次三番令师父动怒,他愧不能言。
“起来!”山南道人并指斩落拂尘上头已蓬乱的麈尾。他旋身而起,脚尖向身后灰扑扑的书山中一勾,竟带出一柄黑鞘宝剑来。
道人手握秃顶拂尘,将那柄剑踢向楚瞻明。
“师父,这是……”楚瞻明接了剑,正疑问着,忽然浑身寒毛乍起,他下意识向后一仰,整个身子几乎倒折下去。
那平平无奇的木柄在道人手中锋锐更胜利剑。他一刺未中,立刻脚尖一蹬,手上甩出个剑花,拂尘直劈而下。
“出剑。”道人沉声斥道。
楚瞻明被他逼出满头大汗,咬牙道:“弟子不敢不孝,不敢对师父拔剑。”
山南道人冷笑一声,才不与他谦让。手中拂尘平平向前刺出,正是荣枯剑第一式。可这简单的一招却让楚瞻明避无可避。
木柄刺中肩膀,险些将锁骨击断。楚瞻明倒吸一口冷气,反握剑鞘,向后撤步的同时挥鞘格挡。
山南道人手中的拂尘重如泰山,压得他一动不能动,两项僵持着,楚瞻明几乎无法站稳。
“犟驴,还不出剑!”山南道人抬脚就踹。他步法精妙,将楚瞻明的退路全部看穿,眨眼的功夫,已将他腿、腰、胸前全部踩上鞋印。
楚瞻明无暇多言,被山南道人的剑招逼得一再后退,只差一步就要贴到墙上。那拂尘来势汹汹,楚瞻明侧头躲避,仍被木柄上突出的云纹刮破了脸颊。鲜血直流,顺着脖子流下去,浸湿他的衣领。
这柄剑并不轻巧,剑鞘朴素,毫无纹饰,替楚瞻明挡了一击,硬木剑鞘上留下个灰扑扑的印痕。
“从前不让你用剑,是怕你在外头逞能,白白送了性命。”山南道人先收势再起势,“你既这么有主意,今日师父就教你出剑。”他将拂尘收于身前,只一睁眼,周身气势已然大变。
道人提肘平刺,动作慢到不可思议,可又快得让人无法招架。拂尘钝短,若换作长剑,已在照面的一息间取走楚瞻明的姓名。
拂尘随剑而上,有如灵蛇一般。楚瞻明道了声:“弟子失礼!”剑鞘终于落地。银光划破暗沉的灯光。楚瞻明以同一式应对,提剑刺了出去。
“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道人的拂尘撼动长剑,将剑身反转。油灯暗淡的光芒滑过剑身,照亮铭文。
这一句出自《道德经》,楚瞻明曾听师父讲经。他不敢分神,思绪刚散开就被急忙扯回。可正是这千钧一刻,道人横肘将他撞开,拂尘斜劈而下,木柄被剑锋削破,仍然去势不减。楚瞻明双手合握剑柄相抗,手腕被震得酸痛不止。
拂尘最终被玄同一切为二。断柄掉在地上,哐啷一响,随后便滚回书堆里面。
道人言:“此剑名为玄同。乃师祖清阳真人所传,于祖师像前供奉多年,原是当作你的出师礼备下。”
这话听来,道人好似已决定将他逐出门墙。楚瞻明大骇,悲道:“师父,弟子不成器,不敢用师祖的剑。”
“胡思乱想什么!”山南道人瞪他一眼,“有什么不能用!给你了就是你的。和微方才在门口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不给你玄同,他就要将含光给你。浑小子威胁师父,当我听不出么?”
他将拂尘随手抛下,原地一坐,又招手道:“和颐,你来。”
楚瞻明骤一泄劲,双腿几乎一软。他端正跪坐下去。将玄同入鞘,平放身前。
道人说:“你既执意下山,那么荣枯剑后四式,为师不会再教你。若是和微要教,也不许你学。”
楚瞻明肃容道:“谨遵师命。”
道人继续道:“为师知你心诚,不要你在三清面前起誓。”
“和颐,如今天下动乱已现,不出十年,必有大灾。你入观时,为师算出你命里有一道劫,与这天下的劫千丝万缕,纠缠不清。”道人长叹一声,“若真将你关在观中,或许可留得性命。可你性子倔,这南墙非得撞过才肯回头。”
楚瞻明定定地看向师父沟壑纵横的脸。道人老了,再强大的剑客也会衰老,终有一天,道人也将归于星辰,归于大地。
“师父……”一瞬间,楚瞻明心中悲伤难抑,几乎不能开口,“天下若是大乱,难道偏安山中便能得以存续吗?”
山南道人不答,只说:“你去吧。”
“……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出自《道德经》第五十六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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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茅(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