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浩大。楚瞻明将剑鞘绑在腰侧,沿着无人的长廊经过祖师殿、三清殿,又到门前。
前院空空,两棵歪脖树分立左右,湿了水的青石板折射天光。三茅观立于清凉山山巅,俯首人间,仰即天道。人生天地之间,不外如是。
和微已在大门前等他,远远听见动静,仔细一辨,笑道:“可算是给你了。”
楚瞻明无奈道:“师兄,师父都听见了。”
“听见才好,就是说给他老人家听的。”和微与他并肩站着。二人一仰首,一侧耳,就这样静立片刻。
和微忽然道:“师父说的劫,我也看到了。可我和他看的不同。”和微展颜一笑,继续道:“他要你躲,可要我说,你不能躲。和颐,天留一线生机,所以我要你手中有剑。”
楚瞻明抚过剑鞘的手指微微一顿:“生机在我,不在剑。”
“不错,”和微颔首,意味深长道,“生机在你。”
他将门栓拎到旁边。山中虽少有人迹,可是多有野兽,因此观门长年紧闭。
大门并不厚重,被他轻轻一拉,就向内打开来。
和微在门槛后停步,手指在楚瞻明额上一点,对他说:“外观天地,内照本心。你当时刻谨记。”
这是拜师时师父说过的话。楚瞻明郑重点头:“师兄教诲,和颐不敢忘。”
“你且去吧,自有再见之时。”
楚瞻明迈出门去,即刻置身于大雨之中。他忽然一顿,按住门框向内探身,急忙忙说:“师兄!有一件事我忘记同师父说,劳烦师兄转达。北山剑容前辈请师父下帖子邀她来比剑,容前辈着急,要师父快快送去。”
和微不禁失笑:“那小师弟当真将她烦得厉害。好,我记下了。”
雨点打痛额头。楚瞻明点点头,然后抹开面上雨水,回身一礼:“师兄珍重。”
和微挥挥手,不再多言,将观门合拢。
远处晨光熹微,黑夜似乎已然过去。
楚瞻明原路下山。台阶湿滑,他轻巧地跃下去,经过蟾蜍时停了步,又是一礼,道:“赖师叔,万望保重。”
蟾蜍鼓着双眼,朝他张了张嘴巴,似是在嫌他话多。
这时山下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楚瞻明当即右手按住剑柄。他正警惕着,却听闻来人大喊:“楚公子!”
只见山道上跑上来个身着轻甲的小兵,他不似府兵中人,大约是王府小厮。小兵脑袋上头盔不大合身,将掉未掉,只能用手扶住。
小兵气喘吁吁,急道:“秦公子着人来报,说是在莲花村外头寻到了三公子的白玉簪子!”
楚瞻明扶了他一把,闻言立即就要下山,可那小兵腿脚发软,已走不动道。楚瞻明略一思索,道了声:“得罪。”将小兵胳膊一搀,半拎在手里,带着他向山下掠去。
他一身轻功全然上山爬树练就,走在山道上如履平地。
小兵被雨迷得睁不开眼,一阵头晕目眩后,拼命地扯着嗓子喊起来:“秦公子……从庙里白墙上拓下来个鬼画符,大约是三公子留的,可是看不出写了什么!”
楚瞻明留神听着。
小兵喊道:“……请三公子贴身的砚台小哥瞧了,他说大约就是鬼画符的‘符’字!”
两旁树影飞速向后掠去。楚瞻明脚程快,不出一刻钟时间已带着他到了山脚下。
那小兵脚一踩地,立刻歪歪扭扭踉跄出去。他扶着树喘了两口气,然后才得以继续道:“小的过来路上遇见个力壮如牛的姑娘!那姑娘不似常人……她身边还带着个道士。那道士说是见过三公子!还说他奶奶要点什么灯,已请了三公子去,还叫大伙儿都去捧场!”
符州,点灯台!天底下只有一处地方点灯要人捧场,那就是符州城天下一楼。天下一楼每年八月上灯,楼内设点灯台,点灯台上,灯亮鸣锣,可比武,可寻仇,上台者生死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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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事江湖毕。自从少林式微,武林以天下一楼为首,进了天下一楼,便只以武功论排行。
楼中往来者众,多的是江湖中的千里眼与顺风耳,消息灵通,楚瞻明原本正是打算快马加鞭,先到天下一楼截下消息,好知道那二人所图。
近来风云迭起,武林中头一等的大事自然还是藏宝图,次一等的大约就是断海刀齐园向楚王周诚下了点灯函,约他八月初一天下一楼台上点灯,要在江湖武林见证下替师父清理门户。
楚瞻明接过那半截白玉簪,看清上头纹样后微微一愣。
小兵平日里得过三公子不少好处,见状立刻道:“三公子可宝贝这簪子了,是照着您那支叫人做了一式两支,托了好些关系才请到点翠阁的大师傅亲自上阵,包管一模一样。原本预备着年节里拿给您,要同您一起戴的。今年过年您不曾回府,三公子可伤心了好几日呢。”
白玉入手温润,显然是上好的料子。楚瞻明轻轻应了一声,将东西收进怀里。
阴云里透出微弱的光,楚瞻明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面上露出一分笑意。他已将头发重新梳过,仍在头顶束个马尾,一身劲装利落。他一手扶住玄同剑,一手将那匹四蹄乌黑的骝驹牵住。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回府去吧。”楚瞻明道,“只叫他们放心就是。”他讲话的调子软和,石上清泉一般清润。小兵听得不住点头,连连称是。
小兵被他一路抓在手里飞下山来,崇拜之情已如滔滔江海,此刻看他飞身上马,更觉潇洒非常,有如话本里的仙人将军一般。直到楚瞻明策马远走,小兵仍在原地伸脖张望,不住喃喃:“神仙菩萨,神仙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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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这牛车你坐就是了,我学过骑马。”
庄随月痛得满面菜色。他坐不住,一会儿往左倒,一会儿往右移,晃得徐力行心里烦躁,忍不住骂他:“你身上长钉子了?”
庄随月没骨头一般斜靠在旁,闻言苦着脸求饶:“好汉见谅,我身子骨弱,实在经不住折腾。我看前头有个庄子,不如借宿一日,好汉也好寻个大夫来将这伤看一看。”
他打量徐力行那只已高高肿起的手腕,认真道:“好汉这伤怕是拖不起了。”
三人为遮掩行踪,每日夜里动身,走到第三日,俱已显露了疲色。
这时蒋凤回过头来说:“贼小子花样多,再说一句,老子即刻铰了你的舌头。”
他斗鸡一般瞪着眼,庄随月并不怵,看了他一会儿,反而噗嗤一乐。
“你!”蒋凤怒道。
“行了。”徐力行打断他们。他已发了两日低烧,身上虚弱乏力。他揉了揉额头,嗓子哑得厉害:“你上前看看,若能借宿最好,再拖下去,我这只手便保不住了。”
蒋凤脸上老大不情愿,可是也晓得轻重,他将牛车停在草丛里头,自戴了面罩,恶声恶气地说了句:“躲着些,莫叫人看见了。”弓着腰径自往那庄子去了。
庄随月自小在越州城里长大,从没出过远门,跟这二人一道走来这里,已是两眼一抹黑。他四处打量着,看什么都新鲜,竟有几分苦中作乐的意味。
从这地方看过去,庄子外墙素雅,在高处可见前院宽阔,里头似有池塘绿树,后院被树影遮住些,掩映着几座亭台,可见此地主人财大气粗。
庄随月边看边琢磨,自言自语道:“此地前后不沾,既不近城镇,四周也无村寨,真是奇怪。且这庄子形制怕是不合规矩。”三进大院,制比官员。
徐力行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自古侠与官兵分治,官府管不到的地方自有江湖人管,管事的说他规矩,那他就合规矩。”
庄随月一愣,随即眉飞色舞起来,高兴道:“我这是入江湖了,不得了。”
他傻乐的样子实在碍眼。徐力行重新闭上双眼,之后随他说什么,再不曾开过一次口。
二人在这荒郊野外挨了半天虫咬,等来的却不是蒋凤。
远远瞧见一点通红的光从庄子门口飘出来。徐力行暗骂一声,将长刀勾到手中,可只是拔刀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叫他额头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庄随月好似紧张得要命,又在牛车上动个没完,扰得徐力行几乎握不住刀。只听他担忧道:“那位好汉莫不是被人拿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徐力行眉头紧锁,双目紧盯那处,心中暗暗叫苦,人一旦倒霉,当真喝凉水都塞牙。
正戒备着,那红光飘近了。徐力行这才发觉那原来只是一位老媪提着灯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恼自己轻易被庄随月感染,这般轻易受惊。
老媪并不靠近,远远能瞧见车上二人面孔了,她先行了礼,大声道:“二位可是蒋凤蒋将军家人?老身乃是银钩庄大管事张婆子,领了咱们庄主的命来请二位客人入府歇息。”
她身后跟着三个身材壮实的汉子,为首的一个向他们一抱拳,道:“客人放心将东西交给小的们,包管全须全尾送回庄上。”
徐力行听来人提及“蒋将军”,脸色更黑,咬牙恨蒋凤嘴巴漏风。然而此刻被这四人围住,观那张婆子面色红润,提灯的右手五指粗壮,手掌厚实,显然是练家子,后面那三人更是一个赛一个健硕,外家功夫已练得颇为到家,反观自己半个残废领上庄随月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拖累,如何与他们抗衡?
思及此,徐力行沉声问道:“敢问贵府主人高姓大名?”
老媪笑道:“正是银鱼双钩,蛾眉大侠郑银双郑老爷。”
郑银双素有侠名,交游甚广。徐力行闻言,终于力气一松,喜道:“某叨扰了。”说完就将庄随月也搡下牛车。
两人跟着张婆子一路无言,进入银钩庄。一入内便看见堂上蒋凤正唾沫横飞,说得满面红光。
再看上首坐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双目炯炯,眉毛剃得细如蛾须,不住含笑点头,又让人添上茶水,正是那蛾眉大侠郑银双。
见他们来了,蒋凤高高兴兴地走过来,一揽徐力行的肩膀,介绍道:“这位徐大侠上力下行,在我军中任郎将。”
峨眉大侠笑呵呵听着,与他见了礼,视线落到他左手,顿时面色一变,吩咐张婆子道:“快将陈大夫请来,徐郎将这伤厉害,需得立刻用药。”
一旁蒋凤仍在卖弄:“……徐中郎乃是**刀仲无闻仲大侠座下高徒。”
郑银双忽然肃容,朝他深深一拜,悲道:“还请节哀。”
徐力行一怔,神色莫名:“庄主何出此言。”
只听得郑银双道:“前日里消息传来,楚王遣了座下两员大将率军踏平**门,门人弟子伤亡无数,仲大侠不敌……”
蒋凤与徐力行闻言大骇。徐力行面色惨白,猛地起身,还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忽然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堂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自从进了门,人人都只看着蒋凤与徐力行二人。
庄随月乐得无人管束,坐在下首一张圈椅中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吃。椅子上垫了软垫,三公子很是受用。他没形没状地盘着腿,懒散靠在一旁桌沿,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从碟子里拣了外形端正的糕点来吃。
见徐力行昏倒,他面上笑意放大了两分,手虚抬了一下,险些鼓起掌来,显然在这糟乱场面里看得兴致勃勃。
郑银双背手立于堂上,等到下人管家一窝蜂护送客人往客房去了,他目光向下一扫,好似刚瞧见他一般。
郑银双当即咦了一声,他觉得有趣,于是朗声问道:“这位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