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随月一掸衣,端端正正行礼,抬首一笑:“小子庄三,有缘与那二位好汉同路,今日叨扰郑大侠府上,万望海涵。”
庄氏吴地大姓,郑银双并未起疑,点头招呼他落座。庄随月一身衣裳用料不俗,只是既脏又皱。可这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不显落魄。
三公子神仙人物,哪怕在泥里打了滚,也不过是从天上的神仙变成了地上的神仙。
银钩庄府上宾客不少,江湖人大都耳聪目明,听到动静的陆续来了些人,询问方才发生何事,又在郑银双引荐下与庄随月打过招呼。有几人问过便走了,也有自寻了位置坐下,还讨要茶水的。
站在门帘外的婢子动作轻巧,不多时就换了新茶与点心上来。
庄随月爱吃甜,银钩庄上厨子却好似舍不得放糖一般,将点心做得干巴无味。他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伸手在怀中一摸,竟掏出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对面正用茶水漱口的长眉侠士指着他笑道:“我瞧这位公子做派,同顾少侠一般无二,真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两个人似的。”
另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物则摇了摇头,反驳道:“顾少侠冷冰冰的,昨日我找他说话,险些被冻出病来,我看呐,不如这位小公子远矣。”
庄随月不认得这二人,更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顾少侠又是谁,闻言并不接话,只端起茶盏挡了挡脸,一副不胜荣幸之态。
郑银双听全了这番对话,在上首呵呵一笑,侧首问道:“顾少侠已歇息了?”
一旁的婢子隔着门帘答话:“是,顾少侠院子里戌时熄了灯,让婢子们不必伺候。”
白面书生一抚掌,道:“瞧瞧!可不是块冰坨子!”
长眉侠士将茶盏一放,冷笑道:“不过是被人家下了冷脸,这就背后编排上了,难怪顾少侠不稀罕理你。”说完挪了个窝,不愿再和他同座。
那白面书生面皮涨红,再没说一句话,又过片刻,羞愤离席。
长眉侠士与庄随月隔了一张圈椅,此时伸着脖子看过来,问他:“你桌上的是什么糕?”
这不大合礼数。好在三公子原本就是不讲礼数的人,听他一说,立刻换上一副亲热面孔,同他介绍道:“这一碟是裹了糖馅儿的银丝糕,这会子凉了些,皮子酥软正适宜,这位大侠可要尝尝?”
长眉侠士道了声好,径直走过来取了两块,同他道过谢,又走了回去。
银钩庄门厅宽阔,比早些时候庄随月在外所见更加气派,容纳二三十人同座全然不在话下。
厅堂中房梁彩绘,四面挂着绣了山水图的门帘挡风,上座两把饰有灵芝与祥云纹样的太师椅,背后一面宽幅屏风,上头绘着个策马弯弓的将军。
郑银双坐在右手那把太师椅中,双脚翘在脚踏上。他不大说话,只不时向门口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先前那几个跟着张婆子送人进去的婢子和汉子也回到了厅堂外,各自守着位置,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急匆匆跑进来,他在门前慌张一礼,颠着碎步凑到郑银双跟前说了什么。
郑银双微微点头,坐正了身体。庄随月顿时觉得厅堂中气氛一变,再无先前的随意闲适。
长眉侠士见他不安,探身过去小声同他说:“万夫人回来了。”又补充道:“正是如今万里镖局大当家万长青,万夫人平日里忙于生意,两三月才回庄一次。这位公子……”
庄随月闻言知意,朝他一笑:“大侠客气,小子庄三。”
长眉侠士摆摆手:“不敢当大侠,我姓梅,名枞,今年三十有三,约莫比庄公子年长些,便托大称一声贤弟。”
庄随月立刻道:“梅大哥。”
梅枞笑眯了眼:“府上一向是万夫人主事,庄贤弟此番若是有求于人,正是赶上巧了。”
他方才瞧热闹时已将这几人打探清楚,庄随月一身世家公子气度,却形容狼狈,恐怕并非自愿上路。只是那二人举止古怪,让他不敢轻易插手,便在此刻出言提醒。
二人你来我往,端的是一派和谐。
蒋凤和徐力行二人后来进入行伍,远了江湖,消息不大灵通,因此今回只记得与蛾眉大侠有过交情,却不知道郑银双早已成婚,还有这样一位厉害夫人。
楚王将二人越狱叛逃之事压在荆楚境内,旁人或许不知,走南闯北的镖局大当家却绝不会错过消息。
庄随月在这里看得高兴,只觉得浑身的伤全不痛了。他自知就算趁那二人不察,悄悄出了银钩庄,凭他的三脚猫本领,不出半日便会被找到,到时候少不得又被打骂一顿,真是白白遭罪,不如等看好戏。
他打不过那两人,这庄中别人未必不行。
庄随月正出神,忽然看见大门外灯笼亮了。
身旁有人影一闪而过,堂上几人陆续起身,郑银双已疾步迎了出去。张婆子带着几个婢子原先是跟在一旁,走着走着竟越过了他去。
只见一名身材高挑健硕的蓝衣女子走过影壁,张婆子喜道:“小姐!”
梅枞见他看得起劲,又让他附耳过来,将这银钩庄的事也说给他听。
原来郑银双当年比武招亲赢了头名,后来入赘万家,才得了这银钩庄。万长青要下人给他颜面,因此在外多称庄主与夫人,在内则仍以万氏小姐为尊。
那边一团热闹里,万长青牵着张婆子的手亲热道:“张婶!不是说了不必等我,这么晚了,快叫大家都歇息去吧。”
张婆子接过她手中包袱,慈祥道:“知道小姐要回来,大伙儿都高兴坏了,叫他们去睡也不肯呢。”
万长青身后一群劲装男女纷纷大笑起来。局里镖师们大都各自回了家,只这几位原本就是万氏家生子,这一遭与主家一道回来,见到许久未见的家人亲眷,人人喜气洋洋。
一圈招呼打完,万长青好似刚想起郑银双一般,这才看了过去。
郑银双面上带着笑意,温言道:“夫人一路辛苦了,房里已备了水,一会儿我让人将灶上温的饭端过去。”
他瞧着万长青,眉目温柔,先前坐在上首大马金刀的气势收敛得一分不剩。
张婆子在一旁乐呵呵道:“庄主惦记小姐呢,一早就让人将小姐用惯的被褥洗晒了,那套鎏金银茶具也叫人擦得干干净净。”
听得那边聊歇了,庄随月被梅枞拉着走出门厅,一道向万夫人问了好。
万长青认得梅枞,见他带着个面生的年轻人,不由得问道:“梅老六,你这是拐了哪家孩子,躲到我庄上避难来了?”
“嘿!大当家这说的什么话。”梅枞朗声大笑。他拍拍庄随月的肩膀:“这是我刚认的弟弟庄三。庄贤弟,这位就是万里镖局万大当家,咱们汀洲头一等的女中豪杰,是不是同哥哥说的一般气派!”
原来已走到汀洲了。庄随月学他模样抱拳,微微低了头遮掩眼中异色,随后才站直身子,笑道:“万大当家神采飘逸,卓尔不群,果真是万里挑一的巾帼英雄!”
万长青看他动作生疏,再看他双手关节纤细,掌中无茧,立时明白庄随月并非江湖人士,当即留了意。她当面不动声色,只淡淡颔首道:“公子谬赞。”
一番场面话说完,万长青与郑银双二人便被簇拥进内院去了。梅枞看了大半夜热闹,此时也困了,不多时便同庄随月道了别。
又坐了片刻,婢子上前来问:“庄公子可要回屋歇息了?”
偌大的门厅再无旁人,庄随月掩住嘴打个呵欠,慢慢站起身来,冲她微笑:“劳烦姑娘引路。”
婢子莲步轻移,裙摆飘逸,竟也有功夫在身。她捧了盏灯走在前头,轻声细语道:“张管事已遣人拿了干净衣物过去,公子试试合不合身。”
庄随月落后她几步,灯光晕到他脚前,淡成了比水更清的一片。
内院栽满花草树木,行走其间不住弯腰低头方能通行。
庄随月拂开一枝斜出的花枝,忽然问:“跟我一道来的那两人,可歇下了?”
婢子低头一笑:“两位大人先前在院里吵了一场,徐大人不胜药力,如今已歇下了,那位蒋大人三刻钟前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她语气促狭,言语间不大瞧得上这等在主人家闹出动静的恶客。
庄随月浑不在意那二人是死是活,闻言只一笑,并不开口。
他看了看天。月亮从阴云里露了头,明亮光洁的一轮,和他在王府揽月楼看的月亮是同一轮,和阿秀在清凉山上抬头见的也是同一轮。
他想起自己没送出手的礼物,那支被徐力行二人极为看重的簪子。他正琢磨簪上纹样莫非有何深意,那鸳鸯荷莲难道有所意指,前头婢子已脚步一停,回身笑道:“庄公子,到了。”
小院冷落,一株桃树斜倚墙上,将枝桠伸进院中。
“东厢房已收拾好了。”婢子引他入内,将门推开。
厢房不大,胜在布置雅致,屋里熏了淡香。庄随月被那两人绑着餐风露宿多日,已拼了命在忍,这会儿终于露出几日来头一个真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