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真是疯了!”蒋凤面色铁青,拳头砸得桌上碗筷一跳。
徐力行将手平举。庄上大夫善治外伤,用竹片重新固定了他的手腕,这会用麻布条吊住。
徐力行面色依旧不佳,恩师惨死的噩耗让他在短短两日间白了头发。原本定于昨日辞行,因他与蒋凤迟迟未能说圆,便僵持了下来。
庄随月将碗放下,道了声:“二位慢用。”说完就慢慢走到旁边,坐在了一门之隔的花厅里。
他脑袋上的伤上过药,已快好了。先前大夫非要剃他头发,叫他好一通撒娇耍赖才罢手。
三公子如今穿不上贡缎,只能着素锦,庄上衣裳也不似他爱穿的样式,大都剪裁利落,下摆只长到脚踝。他尽选了楚瞻明喜欢的颜色来穿,倒将银钩庄当成了自家避暑山庄一般,过得好不惬意。
另一边的蒋凤和徐力行则全然体会不到一丝悠闲。
庄随月嘴甜,哄得院中婢子只差拿他当亲弟弟来疼,单拿了只塞满果干的荷包来让他边玩边吃。
他向门口侧着身子,只听闻徐力行恨恨地说了一声:“符州我非去不可!”
“这一回当个缩头乌龟就能活命!”蒋凤骂道,“点灯函封封张榜以告,你一进符州,天下一楼即刻派人来接,如何躲得过?真上了点灯台,黎行早何等人物,有十个你都不够她打!”
徐力行咬牙切齿,道:“那我便不去么!周诚先害我,又害我师父,此仇不报,我徐力行不配做仲无闻的弟子!”
“你师父已经死了!”蒋凤语气一冷,“当日相国拿了楚王一道文书,将我等关进大牢里几乎搓磨致死,蒙仲前辈大恩,你我撑着一口气逃出来,筹谋至今。现如今已将……拿在手里,此时你非要意气用事,我绝不答应。”
“况且你忘了那老鼠说的话了?”蒋凤重重坐下,凳子在地上碰了几下,险些被他压散了架。
蒋凤深呼吸,继续道:“那耗子惜命,绝不会拿假话蒙我们。当初我被饮雪山庄祝风那几人绊住手脚,叫他偷偷逃了……如今消息传得天花乱坠,王老鼠藏在同襄鬼市,且叫他当面验看,再拿了他一道上路,何愁寻不得宝藏?何愁报不了你师父的仇!”
徐力行呼吸粗重,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终于哑着嗓子开口:“过了郁江,你带他去同襄,我去符州。”
“你!”
“我若活着下点灯台,就与你们在同襄会合。我若死了……”徐力行话音一顿,“是我对不住你,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
蒋凤气得说不出一句顺畅的话:“你……你!你他娘下辈子自去当牛做马,我管你要做什么!”
庄随月咬着块梅子干,笑得坐不稳当。
这二人每天都要吵一回,吵到今天,已不剩下多少火气。蒋凤从被徐力行气到半夜出走,到今日勉强平心静气同他一番理论,将毕生的耐心全用尽了,徐力行依旧像发了瘟的倔驴一般,撒着蹄子只肯向前,绝不转向。
梅干酸甜,庄随月被酸得倒了牙,皱眉闭眼一把托住下巴,摸索着找桌上茶杯。
“这儿呢。”温热的瓷杯被一双手塞过来。
庄随月含糊了声:“多谢。”他端起杯刚饮了一口,忽然发觉不对,猛地睁开眼。只见花厅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正猴儿似的蹲在椅子上,拿着他的零嘴荷包掏来掏去。
庄随月瞧着他,他也瞧着庄随月,两人大眼瞪小眼。庄随月观他一身素净,脚边放着把木鞘长剑,一时好奇,也不管这人是如何出现在他身边,问道:“你这剑是真是假?”
顾明菡平生未被人质疑过佩剑真假,被他问得一愣,想着吃人嘴短,转而笑道:“自然是真的,你要看看吗?”
庄随月摇头:“不看不看,我看不明白。”
顾明菡出身武林世家,自小天赋出众,被人吹捧惯了,此时听他不感兴趣,反而稀奇起来,热情道:“我给你讲讲,你就明白了。我这剑长三尺四寸,剑铭飞花,是我家祖奶奶留下来的传家宝剑,当年一剑挑翻武当少林,通通不在话下!对了,你是哪家的,在银钩庄做什么,外头那两个是你什么人?”
庄随月被他灌了一耳朵话,忍不住向旁躲了躲,答:“在下姓庄名三,外头两个不是我什么人,至于他们在银钩庄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看着顾明菡貌似平平无奇的宝剑,又问:“你既是用剑的,知不知道清凉山上三茅观?”
顾明菡动作停了一停,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怎么不认得,剑圣嘛,有名得很。”
他语气酸溜溜的。庄随月只以为他也被酸倒了牙,满心里想着,这人既然认得剑圣,想必也认得剑圣弟子。
可这人很是自来熟,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原本鼓囊囊的荷包吃成了薄薄一片。
庄随月盯着他动个没停的嘴皮子,一时忘了追问,指了指顾明菡手里的空荷包,不大高兴地说:“我观公子仪表堂堂,不似那等偷鸡摸狗之徒,如此做派恐怕不妥。”
顾明菡被他文邹邹地骂了,当即啧地一声,嫌弃道:“小气鬼,还你就是。”说罢将荷包一抛。
庄随月抬手接住。绣了铜钱纹样的荷包入手轻飘飘的,他捏了两下,面上露出两分遗憾:“今时不同往日,我正落难呢,往后你到我府上住,随你爱吃什么蜜饯糕点,全都记我账上。”
“就这么说定了。”顾明菡可不管他是落难凤凰还是地上公鸡。他重新高兴起来,碎嘴追问:“你家住哪边,哪座城那条巷,府上几口人,有没有兄弟姊妹?”
庄随月正要答话,外头蒋凤忽然喊了一声:“什么人!”
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匆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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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厅内似有人交谈。
蒋凤一向瞧不上王孙公子人等,觉得他们大都花里胡哨,不过是面上贴金的草包。他先前刚被徐力行气得胸口滞闷,这会子发现庄随月背着他们不大安分,顿时火冒三丈。
蒋凤怒气冲冲走到花厅门前,正嚷嚷:“你小子又在……”话音未落,一身气焰就熄了火。
一身素衣的年轻剑客迎面走来。年轻人气宇轩昂,比他高出半头,视线从他头顶擦过。剑客手中握着一把带鞘长剑,被人挡道也不停步,只淡淡道了声:“借过。”
蒋凤向下一瞥,看见那剑鞘朴实无华,只在靠近剑柄处阴刻两个小字。
飞花!蒋凤瞳孔微缩,不动声色向后一让,任那年轻人一副目中无人之态扬长而去。
蒋凤双眉紧锁,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麻烦。他扭头问道:“你认识他?”
庄随月仍靠在椅子里,诚实道:“不认识。”
“他来这里干什么?”
“大约是走错了门。”
蒋凤狐疑地盯着他。庄随月笑容不变,指尖描着荷包上的刺绣,光明正大走神。
方才一听见动静,顾明菡立刻从椅子上飘了下去。
他动作迅捷,却如花瓣落地一般轻巧。楚瞻明轻易不用武功,平日里只当自己寻常人,庄随月第一次当面见识这等轻功,当即瞪大了眼睛。
三公子好面子,不肯让人笑话自己见识短,神色中的羡慕一闪就过了。他瞧着顾明菡大摇大摆走出去,仿佛早已料定外头二人拿他没有办法。
徐力行也走了过来,问:“是谁?”
蒋凤脸色难看:“飞花剑,顾明菡!”
原来这就是梅枞先前提过的顾少侠。当日听那书生语气,庄随月以为该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剑,现在看来,大约只是傲了些。
徐力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一号人物,愣怔后立刻骂道:“赵氏的狗。”
他比蒋凤心思深些,一步跨到庄随月面前,逼问道:“你不认得他,那是他认得你?”
庄随月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认得我?”他实在想笑,再反问道:“你们又为什么会认得我?”
当日琳琅阁上,刘芍扯着嗓子喊认错了人,这二人充耳不闻。这几日婢子当面称他庄公子,蒋凤与徐力行二人也只当他用了化名,满意于庄随月的识相。
楚瞻明那簪子从前通身雪白,只一双鸳鸯的冠羽与尖喙殷红似血,后来用金箔补上断裂处,将鸳鸯头顶也裹了黄金。
庄随月年前将王府库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楚瞻明手上那支簪子一般的带红皮羊脂白玉,只好用次一等的来做,红冠羽与红尖嘴俱是匠人想了法子点染上去,细瞧之下便要露馅。
这二人当真糊涂,兼之眼力不济。庄随月在心里摇头,只好奇他们究竟要绑阿秀去做什么。
徐力行不耐烦道:“自然有人认得你。”他已下定了决心要去符州点灯,蒋凤没能说服他,只好同意与他在同襄汇合。
等入了鬼市,自有牛鬼蛇神来辨他真假。
蒋凤还要说什么,被徐力行推了一把,二人一道回正屋去了。
他深知徐力行这一遭有去无回,此时已将他当死人来看,再无先前忌惮之态。一边向外走着,他低头觑着徐力行那扎得好似火腿的手腕,没滋没味地琢磨起来:
与其放他去符州送死,倒不如自己解决了他,也好遮掩行踪,免得被他坏了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