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醒来,或者说进入梦境,又是一个夜晚。
在我次数不多的在这个房间睁眼的时刻里,窗外没有显现过太阳的颜色。即使我看不见颜色,太阳和月亮悬挂在空中时也是全然不同的光景。
那只造型夸张的狗这次没有蹲在它的主人身边,而是趴在我的脚边,在我醒过来以后它快速地用它的小短腿支撑起了自己的身子,丝毫没有变化的巨大头颅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打圈,和昨天一样。
我从支架上放下手臂,半蹲着用手掌揉了揉它的头顶,表示欣然接受了这种欢迎。
它向后仰了仰头回应了我的动作。
壁炉的火烧得正旺,和夜色一样,它也没有变化。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我踱步到窗边,以双臂作为支撑向外面眺望。
月色很明亮,洒落在树顶上反着光。树林一侧呈弧形靠着一片湖泊,湖泊向远处延伸过去是黑黝黝只有轮廓的群山。
窗户离这些景色很远,远得听不见一声鸟叫或是虫鸣声。
我将头努力伸出窗外,这时候,满眼的景色才活了过来。那是探出身子才能看到的景象。在窗户外向左侧极目,能看到茂密的树木中间一块空地的一角,那里的树叶和枝干上跳动的颜色与壁炉周围一样,但是闪烁的频率比室内的火苗高得多。我没有感受到急促的风吹过脸颊,也没有听到远处的风声,我心中肯定的想,造成那种现象的原因必然是人。
我离开窗台,快速旋开门把手,宠物狗呜咽着跟在我的脚边,我看了它一眼,没有关上门。穿过不足二十步长的走廊,我顺着螺旋状的楼梯不停地向下。楼梯旁倒是有几个能看到那处全景的窗口,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好奇伴随着紧张的心情使我加快了步伐,唯恐在半路突然脱离今晚的场景。
直到我离空地却来越近,四周的枝干在阴影里越来越明显,我听到了歌声。
有击打乐器的声音,也有人双掌交击,统一的节奏使声音变成了力量。
我隔着一段距离躲在树后面,向人群张望。
空地中心有一个钉成四方形的木框,约两人高,拦腰及底封一层土墙。人群中不时有火把扔进框里。每当火把准确入框时,再扔一串花环进框,那火苗便呲呲往上,高过木框,像要从框里跳出来,人群便爆发出阵阵喝彩。
衣服上绣满花纹的姑娘们提着裙摆手挽手绕着木框踢腿旋转,年轻恣意的姿态在人群里也格外美好。
“该走了。”
我听到人群里有人那么喊。
直到有人从我的身侧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意识到我的身旁也有人在说这句话。她提着裙摆站到我的右前方,既不挡住我投向热闹中心的视线,也能让我看清她的模样。
“活动要结束了。”她接着说道。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算是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从什么方向来到我的身边,也许是我太专注于眼前的景象,也许是她没有举火把的缘故,这些可能导致了这个偶然的遇见。
年轻的姑娘看看人群,又看看我,我们之间没有说话。
我思索着搭话的技巧,想向眼前这位陌生人表达我的善意,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我的沉默使对方先做出了回应。
她握住了我原本靠近她那一侧的按在树干上的手,说着“大家要走了,可别落队”,领着我从树后面走出来,靠近人群。
姑娘们挽着的手三三两两垂落下来,小伙子们不再继续扔火把,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开始移动位置。他们默契地向着空地外某一个方向移动。我们顺利的加入了队伍。
移动的人群不再唱歌跳舞,他们安静有序地穿过树林,扶持着走下陡坡,穿过空旷的野地,最终走进城墙包围的镇子。
火把的数量到了镇子里后逐渐减少,人群向四周散开,他们打着招呼各自隐没在街角门墙。直到走到一个空旷的广场,连最后那些火把都全部散去,一个不留。
我们俩一路上都没说话。
牵着我的手腕的姑娘松开了她的手,坐在了广场的圆形水池沿台上。她表现出因为长时间行走而疲累的样子拍了拍她身侧的位置,示意我一同坐下。
我没有反对,顺从地坐在她示意的位置。
她双手向后撑,手指扣住沿台折角,斜着身子仰头向上望。
广场周围的楼房都有三四层高,但没有一户的灯透过窗。
我学着她的样子向后支着身体看向天空,天上的生命闪着光比刚刚还热闹。
我看得既震惊又着迷,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你家在哪儿?”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意识到她已经重复了一遍问话。但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已经记起来我现在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不过是一场幻影。就目前经历过的场景而言我在这里没有家,或者说这里有哪一处不是我的家呢?
我摇摇头,没办法给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她打量了我一眼,重新望向天空。我看到她轻轻抿了抿唇。
“你可以来我家,我有很多可靠的弟弟,不过地方有些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视线一直向上望着,没有看我一眼。
我观察她映着光的侧脸,直觉她是在犹豫踌躇中做了一个对她来说极其艰难的决定才向我发出邀请。
也许我独身一人使她产生了一种我“无家可归”的错觉,恰巧我的回答又加深了她的猜想,所以她才会说这些话。毕竟在深夜邀请陌生人进入自己的屋子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即使被收留的是女性也需要莫大勇气。
我渐渐将身体前倾坐正,认真地点点头,接受了她的好意。
她收回向上的视线,坐直站起身后掸了掸裙子上的薄灰,对我展露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那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
当我们离开水池,离开广场,走过七折八绕的小巷,靠近巷尾的矮墙;当她推开房门,屋子里的烛光洒在门口地上;当我看清内部的陈设,我开始后悔我的决定并对这位年轻的姑娘产生愧疚和敬佩之情。
眼前的景象告诉我我接受对方的好意无疑是一个鲁莽的决定,她的善意对她的家庭而言是带着重量的,我不过是摇晃了一下脑袋,就得到了她的慷慨。
我按捺住不安的内心,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
两个半人高的孩子是最先上前迎接的,他们争着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跑到年轻姑娘身边一起抱住了她的腰。
姑娘低着头轻轻地揉了揉他们的脑袋,然后双手搭上他们的肩膀引导他们向屋内走去。
床上盘腿坐着一个青年,他的前面横着放两个袋子,左边的袋子里是枯干的长草秆,他将那些草秆交叉缠绕,以特殊的技巧组合,成型后放入右边的袋子。他的眼睛上有条凸起的疤痕,从左鬓横贯到右眼眶,延展开的疤痕边角把他的上下眼睑完全遮住。
还有一个人,他本来站在屋子中间,在我们进门后他坐在了灶边的小凳上,也不看我们,只拿起火钳翻拨带着火星的灰烬。走路不太稳当,有点跛。
“今天怎么这么晚?带客人回来了?”床上的青年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很温和。
姑娘一边把孩子们抱上床,一边回答:“嗯,去看了会儿火花节的活动。”
安顿完孩子,她把房间内唯二的凳子搬离墙角使它离我更近,向我招呼道:“来,坐在这吧。”
在我关上房门,坐在凳子上的这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她又用一根长杆取下吊在屋顶横木上的木篮,从篮子里取出长条面包切片装在盘子里递到我手上。
我捧着盘子,无法说出谢谢。盘子上承载的不仅仅是两片面包。
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在篮子被取下的时候便扒在了床沿上。他们的视线随着面包的轨迹移动,在这种渴望的注目下,我把盘子递给了他们。
他们欢喜地接过后还比划着手势讨论了一会儿才分配了面包。
“你不需要这样做,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姑娘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坐在了离我最近的床沿上。
“这是我们家最年长的了,” 她笑着指向床上的青年向我介绍,“比我大一岁。”
我正想向他打招呼,房间内的亮光却忽地消失了。
我转头看向原本烛火点亮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小亮点。
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似乎对这样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着急。
反倒是先出声宽慰我:“不用担心,应该是蜡烛烧完了,你等等。”说着,她矮身摸向床边的柜子。
在一阵短暂的翻找声后,她关上了抽屉,故作幽默地对着屋内的所有人说道:“好吧,显然今晚光明女神不会关照我们这间小屋了,我们只能摸着黑聊天了。”
没有人有异议,因为没有人对她的话做出回应。
于是我回应道:“嗯。”
……
我的回应带来的效果并不理想,那又是一段沉默。
最后这段沉默以年轻姑娘的轻笑声迎来终结,先前的话题得以继续。
“坐在灶边的是桑德,他比我小一岁。”
“很高兴见到你。”我侧过身子朝他坐着的方向问候道。
“你为什么来这儿?”桑德没有客套地和我打招呼,即使在黑暗里,他也毫不掩饰对我的不耐烦,“如你所见,我们这里真的很小,没有多余的床和落脚的地方。”
“桑德!”姑娘急忙喊他的名字,语气带着些不赞同。
桑德翻搅了两下灰烬,没有继续说话。
“不好意思,”姑娘抱歉地向我说道,“他平常不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被冒犯:“没关系,他说得没错,是我来的太突然了。”
也许是这个话题造成的气氛过于僵硬,为了改善糟糕的氛围,姑娘立马将话题转向别处:“聊聊你吧,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里?”接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其他人解释道:“哦,我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林子里看火花节的活动。”
“我……”我跑出阁楼,靠近人群,看热闹的时候碰到了你,然后阴差阳错来到这里——这是我今晚梦到的所有内容。我挑着其中的一部分回答道:“我看到林子里很热闹,所以去看了看。”
“你该先穿上鞋的,那里的路可不好走。”
我被她说得一愣,看向自己的脚。这是我没注意过的。它们被长裙遮住了。
“况且上午刚下过雨。”
我提起拖地的裙角查看。脚上确实沾满了泥巴,还有几片草叶夹挂在指缝中间。星星点点的泥点向上蔓延,溅在了小腿和脚踝上。我用手掌内侧把小腿上不起眼的赃污向下用手抹掉。直到手指碰触到了脚踝,我才发现,流畅的腿部线条末端有一颗珠子嵌在里面连结了足部。它很隐蔽,几乎看不出来。
我急忙把裙角扔在地上,让它掩护我的脚踝。
“我出门太急了,忘了穿。”我将小腿收拢,靠向里侧,随意套了个理由解释我为什么没穿鞋。
“你不会连鞋子都没有吧?”桑德在沉默中突然发问。
“不,只是我没注意。”
“哈,你……”
“桑德,”姑娘打断了他的话,“也许我们该谈谈。”
姑娘的裙摆擦着我的膝盖走到了桑德身边,然后他们两个人开门走出了小屋。
屋子里的光线随着门的旋转亮起来又暗下去。两个孩子安静地坐在床上吃着面包,青年仍旧编着枯草秆。
两人谈话的声音应该很小,屋子里只有草叶被弯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