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毂碾压在混着积雪,那冻得发硬的湿土上,路面崎岖不平,发出低沉隆隆的噪音。
她的手臂很稳,轮椅几乎没怎么晃动。
一路上有清扫积雪的弟子望来,皆诚惶诚恐行礼,丝毫不敢懈怠。
她在裘海升头顶上戏谑般道:“瞧瞧,今时今日,我竟也能仗着您的势狐假虎威一回。”
狐狸……
老虎……
裘海升胸膛剧烈起伏,继而自深处迸出一声闷笑。她当然是狐狸。她从前是藏在暗处的狐狸,如今将是攀上高位的老虎。
“圣女,如今就剩你我两人了。你说,谁会是宁安司的内奸?”他嗬了一声,许是气闷至极,他喉咙里爆发出尖锐的咳嗽声。
他大大咳了许久,咳得如老树皮一般的脸涨得通红,咳得肺腑翻腾,他才渐渐缓过来,勉强换得喉咙清爽,口齿清楚些,说道: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的狼子野心。”
“你不必自责,是我藏得好。”她淡淡的回应。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蛇蝎妇人!”
她淡然一笑,随他骂去吧,他还能有多久活头呢?他赖以行动的轮椅都掌舵都在她手里。向何处去,去多远早已不由他意。
现下轮椅的车辙正朝着山崖而去。
从前主宰整座山的人,那样不可一世地立于九千阶上,如今连身下的轮椅都左右不了,无可奈何激得他恼羞成怒。
他像被轮椅囚禁的困兽,疯狂地晃动着脑袋,带着整个身子战栗着晃动。拼了命地想挣脱轮椅的禁锢,哪怕是滚下来。
他要逃离她,这个深不见底的女人。
这个女人,在绝云派潜伏数月之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能放下身段,对人低声下气、阿谀奉承,甚至不惜以泪洗面、自毁身体,佯装可怜卖惨,或嗔或痴,那演技可谓炉火纯青。
她的每一句话皆不可信,纯真的笑脸下皆是算计,竟敢孤身闯入这虎狼之穴,舍得一身剐,与一众陌生男人角斗……
“妖女!你这个妖女!”裘海升想到此处,不由得大怒。
“鸟人。”她轻巧回应。
周遭人流稀少,轮毂依旧隆隆朝前,裘海升破口大骂不休。
她并不搭理,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裘师父,我可以顺从你,跪你,拜你,这些都没什么。不过,你没发现么,自入绝云山门,我从未唤过你一声师父。”
裘海升骂累了,呼呼地喘着气,沙哑的嗓子撕裂。
她目中黯淡,道:“因为我心里的师父,从始至终只有萧影一人。”
她又迤然开口:“不过,我也有一个疑惑,还请裘师父解答。”
她望着远远的山崖,嶙峋的峭壁,皆被柔软肥润的雪覆盖,敛去锋芒:“零稚,是你的亲生儿子吧。”
裘海升头颅一震,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颤着。
她嘴角挑起粲然俏皮的笑:“看来我猜对了。那么……伊闯与凌潜,也是?”
裘海升瞳孔猝然锁紧,思索着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他们三个分明与自己长得都不像。
她张口便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轻松戏谑:
“他们三个可真是像你。一个阴狠毒辣,一个愚蠢狂妄,一个无知浅薄。有这样的儿子,是老子的血脉出了问题,还是老子的心肝黑了,近墨者黑啊?”
见裘海升不应,她叹一声,道:“你跟承鹤还真是亲师兄弟,手段都是这么老套。”
裘海升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悬崖,满腔怒火,心脏因惊惧而钝痛,更升起丝丝缕缕的凉意,嘴唇颤抖着:“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天辽阔,远近高低皆苍茫,蔚为壮观,她心中压抑束缚已久的忽而纾解,飞往云霄,淡然回他:
“梁惊雪啊。梁上飞燕的梁,石破天惊的惊,一雪前耻的雪。”
裘海升嗬嗬笑了起来:“一雪前耻的雪。真是好个一雪前耻!好个石破天惊!花船之上的一枝雪,就是你吧!”
她盈盈笑,声若脆泉:“到现在才发现吗?可有点儿晚。”
裘海升后知后觉,眼珠瞪得似要自眼眶中脱出:“你和宁安司串通一气!暗中勾结,妄图窃取我绝云派!赵清越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叛徒女儿!”
“窃贼!你是绝云派的窃贼!”
他情绪过分激动,连带着胸膛剧烈起伏,手却只能松垂在腿上搭着,只能徒然地微微颤动。
她猛地止了轮毂,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眼中满溢的不甘与仇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叹他还是叹自己:
“你别忘了,我这个窃贼,是你亲手捧出来的。没有你,何来的圣女?”
她又轻声笑:“圣、女——真是可笑。你们父子几人还真是长了同一个脑袋。于你们而言,女人的价值除去一张脸,便是一个肚子。女人被你们压榨得只剩下一堆骨殖。 ”
“你可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死在女人手里?”
“依理而言,你手握权柄,残酷狠辣,杀人不眨眼,我孤身一人,与你等在这诡谲地狱里虚与委蛇,该害怕的。”她微微仰头,说起这些却是风轻云淡。
“可真踏入绝云派后,我才瞧明白,你不过是个懦弱的空架子,你永远躲在别人的身后暗中操控,不过是个纸老虎。我嘛,没用什么高明的手段和头脑,只不过是向你展露几分可利用的价值罢了。”
裘海升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只是沉默,以此掩饰内心的慌张。
她再度推起轮椅,轮子碾过石子咯噔咯噔地响,轻轻叹息:“其实我挺为裘夫人不值的。”
“她年轻时为你抚育教养这几个徒弟,年岁渐长,又得为藏在她背后的你,料理追上门的风流债。就因为你的私念,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生养。临到死,也不知道悉心照料的三个徒弟,竟是你的私生子。”
“你亏欠的,何止这山下的累累白骨,你也从没对得起她过。”
越至高崖,风越疾劲。她终于推着裘海升站定在崖边,足下便是皑皑深林。
“她这一生都围着你转,本就是不值得。”
裘海升隐忍不言。
她的手轻轻搭在轮椅靠背上,稍一用力,手一松,轮椅缓缓朝前滚动,她幽幽地问:“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要去看看她们的骸骨。”
“不!”他脱口而出,沙哑的嗓子劈裂。
他终究还是失了体面。他被捧高的尊严,坠落在地,一片稀碎。
她轻巧攥住扶手,仿佛就为了看这一刻,他狼狈至极的模样。
裘海升整个人一滞,向前一倾又骤然撞在靠背上,豆大的汗珠自发间滚落,她似乎看见他的头颅连着整个身躯颤抖不止。
她语气轻松:“这里可瞧不见。”
说着,双手握住扶手,调转方向,朝侧边一条清干净雪泥的下山道而去。
裘海升还在大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她边稳步前进,边自顾说着: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你,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为什么生而不养,为什么纵容裘夫人那样待他们,为什么明知孩子和他们的母亲葬身山下,依旧无动于衷。难道对你来说,自己的手上没沾上血,便与自己毫无关系吗?”
裘海升想开口答她,她却轻飘飘地打断,无视他。裘海升心中的金科玉律,长篇大论徒噎在嘴里,却奈何不得她半分。
“不过我想,我也不需要你的解答了,因为你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她神色冷去,每一句皆如寒冰:
“你所贪恋的,不过是血脉的延续,累世的虚名。只有这些虚伪缥缈的东西,才能填满你那可笑而可怜的满足感,支配感。说到底,正因为你怯懦无能,才需要从这些华而不实的身外之物找到慰藉,真是可悲。”
她望着天际缈缈层云,拉紧手中下山的轮椅。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就这样松手,任凭轮椅载着这个罪大恶极之人冲向山底,任由他摔得脑浆四溅,红白开花,终结他罪恶的一生。
可他不该如此快意死去。
她依旧不遗余力地践踏着他那掌权人的高傲自尊:
“你对你的亲身骨肉,就好比鱼甩籽。冷眼旁观他们在权力的泥沼中相互厮杀、倾轧。而后呢,你再从中挑拣出最称你心意、最肖似你冷血无情的那一个,将你费尽心思得来的权位,在把玩尽兴后交于他。”
“从前,他们三个在绝云派也算是把持各方权柄,你该知足了。倘若你没有被权欲迷了心智,他们三个不会生出逆反之心,他们只是在学你啊,你看他们学得多像。”
轮椅终于行至崖底,眼前一片荒芜,光秃秃的枯树残枝,在茫茫雪野里扭曲着,挣扎着。
她最后总结了陈词:“兄弟阋墙,父子相残。裘海升,你有今日,是咎由自取。”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裘海升看着眼前的高高低低的高树灌木,惊恐至极。
他当然知道,那些上山来寻夫寻父的债,都被授意粗暴地套进麻袋里,自山崖上丢了下来,落在此处。
“你最不看重的一根草,她却偏偏最争气。”她的目光落向远方。
黑色的身影,自粗壮的树后现身,她腰间的弯刀随着步子拍打在腿上。
“你不会把我忘了吧。”远远的一声蔑笑先至,凌厉身形随后。
裘海升惊得说不出话,只是喉咙里呼啦呼啦着,像拉风箱。
溪客接过轮椅的扶手,冲梁惊雪微微颔首,自喉咙里飘出极轻的一声:“谢谢……嫂嫂。”
梁惊雪倒是大方地笑,拍了拍溪客的手臂:“花船时若没有你,我也险些活不下来,有恩报恩,江湖规矩我还是懂的,溪客姐不必挂怀。”
裘海升嗓子里拉扯出嘶哑的笑,有一下没一下的。
两个女人的目光落定在轮椅上的糟老头脸上,笑意也转为嫌恶。
余下的该交给溪客了,梁惊雪抱了一拳,正欲转身而去。
“你以为,你就算无遗策了吗!”轮椅上之人阴恻恻冷笑,头颅无力地侧耷拉着,暗沉混沌的两只眼睛深陷于眼窝沟壑之中,神色难辨。
梁惊雪并不搭理,径直朝前走她的路,她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走。
裘海升,一个死人,再不必费她的心力。
裘海升眼睛侧向一边,眼角余光极力追寻着她的背影,用尽全身浑身力气高声大喊,额角青筋暴起:
“回去吧,你回去吧!我可送了份大礼给你!”
“掌门之位,没那么容易!”
感觉这两章纯唠嗑有点无聊,私密马赛!给大家表演个劈叉吧。
小李:这一章没我,我在老婆的房间乖巧叠被子。当老婆的娇夫好快乐。
接溪客路上。
溪客:你知不知道年底有多少公文要处理!这个报表那个报表,我头很大!你还在这公款追妻?
小李:我老婆把你爹打包好了送给你杀。
溪客(乖巧):谢谢嫂子,嫂子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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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囚笼困兽,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