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茫茫,上下一白,雪野里终于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她像一棵新生的树傲然挺立,缁带高束发髻,被风吹向面前,发髻上簪了朵小小的五瓣铜花,锐利冰冷。
她冷漠垂目的神情像是在看一棵毫无生机的枯树。
裘海升知今日在劫难逃,没有启齿求饶。他还想保全些许身为掌权人,身为长老,身为父亲的颜面。
溪客冷目如刮骨,看透他的心思,审判的目光将他钉死在轮椅上,她伫立许久,才缓缓开口。
“还记得么,上回你问我,我娘亲……是谁。”她挪开目光,望向雪壁,眼中添了些柔和,“我也找不到她了。”
她玄色的薄披风在风里翻卷如浪,轻轻踏远两步,将那段噩梦般的往事娓娓道来:
“那时候的我,就躺在这个位置,面临着两个选择。守着她的尸体,或是自己爬出这座山。”
“自然了,也可能爬不出去,死在这座山里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然后被野兽分食。苍蝇和蛆虫会爬上我的脸,像啃食她温柔却僵硬的手一样,蚕食我的意识。”
“等我活下来,再回来找她,我却分不清哪具骸骨是她的了。你看,这里的树和豺狼,鬣狗,活得多滋润。”
她语气平平,淡然地说着过往。
“所以……这里的每一具骸骨,都是我的母亲,也都是我。”
她伸出冻得惨白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穿黑色的衣裳吗。”
裘海升躲避的双目怔怔抬起,望着她,他此生从未被唤过一声父亲。此刻骤闻,心脏似被这两个字刺痛,可刀子是扎不进岩石的。
“因为绝云派的人皆是一身无垢纯白。我厌恶这样伪善的颜色,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的声音弥漫着旷远持久的哀伤,泛黄蒙尘,今日终于拂去,
“曾有好久好久一段时日,我憎恶下雪,躲在屋子里不敢踏出半步。”
她攥紧掌心,复而打开,雪片已然融化为无色的水,顺着指缝滴落,双眸哀漠,倒映着一片荒芜:
“可是,躲避又有何用呢,我该把雪揉捏成我想要的形状,该把它扔进火炉子里,让它尖叫着沸腾,让它消失。”
这是她第一次向人袒露她破碎的心上缝缝补补的疤痕。
一个将死之人,看见也没什么关系。
裘海升不禁自胸腔深底爆发出大笑,笑得震耳欲聋,笑得沙哑,在山间回荡着。他笑罢咆哮着:
“那就来吧,为她们报仇啊,为你自己报仇啊!亲手杀掉你的亲生父亲,别手软啊!别做个孬种!”
溪客蔑视的目光瞥向他,沉稳镇定,早不似当年将滔天恨意显露人前:
“我的亲情早就在宁安司磨损得半滴不剩,试图激怒我来求个痛快,你的下场只会更惨。”
裘海升的图谋被看穿,嘴角猖狂的笑意凝固了,禁不住破口大骂。
喋喋不休,溪客听得厌倦,抬臂弯刀旋过,利落入鞘。裘海升的面颊上多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淋漓鲜血。
“学会闭嘴了么。”
裘海升咬牙咽下痛叫。他的尊严被践踏至此,却不得动弹,满腔怒火喷薄欲出,可他能如何?只能在心里苦苦求个速死,免再遭羞辱。
可眼前的女儿分明就是要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狠狠羞辱于他,以稍解她的心头之恨。
裘海升晦暗双眸淬满怨毒,沉寂片刻,忽而目中一闪,只盯着溪客,几乎屏住了呼吸。
溪客双目微眯,刹那间侧身闪过。一道浅灰身影自她身后错过,哀嚎一声朝前扑去,摔将在雪地里。
是一头溜光水滑的银狼,脖颈处光泽的皮毛里扎着她的弯刀,汩汩鲜血外涌。
她上前几步,随手拔出利刃,鲜血瞬间凝结成冰。她目光森森,冰冷如霜:“方才还是喉管里滚烫的热血,现下了无生机,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父亲。”
她目光四扫,周遭已有七八头狼暗中窥伺。
她明白,裘海升方才的沉默不过是想与她同归于尽。死于狼口虽耻辱,但毕竟不过一刹,好过在这儿苟延残喘,为她折辱。
她不由冷笑一声:“不会叫你死得这么轻巧的。”
弯刃闪着寒芒飞出,七八声凄厉哀嚎后,雪地开出几朵绛红的花,狼群四窜。
最后一丝希望被扯断,裘海升再不能抑制,咆哮着:
“你再恨我,身上也还流着我的血!你今后所取得的每一寸荣光,都有我一半!想摆脱我的影子?做梦!有本事,你就自甘堕落啊!给我丢人啊!像你娘那样,去做一个……”
只一瞬,溪客拔出腰间弯刀,冲他心口刺去。
尖刃悬在他衣裳毫厘之外,刹那间,她被仇恨蒙住的神志忽而清醒:
“想死得痛快?”
她怒不可遏的面容忽似春风过,绽出冰霜般的笑意:
“有一句话叫‘天不遂人愿’,今日,我就是你的天!”
弯刀轻松割开裘海升的手腕,一滴一滴地往外渗着血。显然这样的伤并不致命,如今瘫痪的他也几乎察觉不到这样微弱的疼痛。
可他看得见,他会恐惧。
就像每一个被扔去山崖下摔断了四肢,却不能立时死去的垂死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逃离自己的身躯。
不得动弹,更无能为力;无法自救,更无法自尽。在期望和绝望中来回徘徊,直至堕入永夜。
这样的滋味,他当然该饱尝。
裘海升渗血的手腕滴了一会儿便凝固,她便再割一刀。
她摘下束发的淄带,蒙上裘海升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死的那一刻,父亲。”
她鲜红的唇勾起笑意。
朔风吹得呼呼响,她在风里伫立,乌发垂散如浪:也许会是明天,也许会是两三天,我等得起。
-
梁惊雪沿着山路一步步走回山顶,自今日起,她头上再无一人,将是绝云派唯一的掌权人了。
下一步,便是手持长空剑,自立为掌门。再以龙掌门失德之名,将她“逐出”绝云派。让她与萧影二人此生再不得归来。
走着走着,她步子有些迟疑。来时沿途所见扫雪弟子皆已离去,她正疑惑着,却远远望见大殿之前的灰白长阶上人头攒动。
难不成有什么好戏看?她如此想着,紧赶几步跑去。
她三两步跑至人群外围,弟子们听见脚步声,回首见是她皆行礼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她沿着通道,狐疑地朝里走,只见殿前长阶之上正闲散坐着一人:足上挂着镣铐,手斜撑着额头,头颅半垂,看姿态颇是烦厌周遭的目光。
她缓缓止了步子,呆呆地定在那人几丈远开外。
“师……父……”她不由自主,轻轻地脱口。近乡情怯,她不敢认,却又如何按得住?
那人似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手臂也松垂下,缓缓抬头。
熟悉的视线交叠,她眼中似有光点闪动,一步踏过三重台阶,顾不得周围投来的视线,飞扑拥上。
她跪倒在长阶之上,仰抱着他的臂膀,几滴不争气的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像是引子,拉出她连日压抑的仇痛思念,恸哭不已。
她的额头搭在他膝盖上,大颗大颗眼泪洇湿他的衣摆:
“师父……师父……我真的真的以为你死了,那时候……你为我挡下一箭,阿惊真的真的,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都是阿惊的错,是阿惊莽撞,不信任你,伤你,说那样多难听的话。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放肆无礼,不顾任何人的眼光,更顾不得身为圣女的颜面与戒律,就好像从前在青峰山上,只有她与他二人一般。
萧影倒是比她拘束更多,不敢替她拂去满面泪水,目光扫过惊愕的众人,低声唤她注意着些,自己如今是囚犯,不该与她太过亲近。
她仰起哭红的眼睛,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压低声,欣喜却难掩:
“师父,裘海升与三剑已死,我如今是绝云派的圣女,绝云派上下以我为尊,今后更会是绝云派的掌门,我这就为你正名,平你多年不白之冤!”
萧影扶着她的双臂,了然于心,却凝视着她湿透的双眸,微微摇头:“阿惊,这不该是你的命运。”
没有得到他的支持,她并不意外。她早已决定舍弃一己之身,谁也改不了她的心志。
她泪眼朦胧,正要开口,余光却见大殿之内踱出一人,清冷出尘不似凡间客,衣袂翩迁如惊鸿,落下一道哀悯的目光,垂向她与萧影。
这就是裘海升摆她的最后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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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寒月潭边箫声起,飘过响花涧的覆雪小径,几名弟子奉裘海升之命,卖力地一锹一锹清铲着积雪,费了几日硬是辟出一条小路。
没了威严,他总还是有银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在满门清扫之中,浑水摸鱼暗中指派几个人清路,他总还是瞒得过她的。
箫声止息,二人别离之际才闻得一声声富有节奏的铲雪声,正在逼近。
几名弟子放下铁锹,恭谦拜下:“奉长老之命,恭迎龙掌门回山,主持大局。”
他走不了了,她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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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梁惊雪怔怔地望着面色凝重的龙钟月,缓缓回过神来。
梁惊雪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龙钟月一心只有绝云派,若是为了绝云派的大局,她什么都能抛下。
有她这个真正的掌门归位,梁惊雪便被压了一头,再无法肖想掌门之位。
她是梁惊雪的姑姑不假,可她更是绝云派三千弟子的掌门。绝云派的立场便是她的立场。
梁惊雪虽不是龙钟月的敌人,可她身后的宁安司是。这一点,龙钟月比谁都清楚。
她会呵护梁惊雪,却不会纵容宁安司染指绝云派一丝一毫。
身负绝云意志的龙钟月,势必会为了绝云派清理门户,扫除她这个与宁安司暗通款曲的“内奸”。
她若乖顺便罢了,稍有异动,那么龙钟月——她曾口口声声喊得亲热的姑姑,会亲手将她这个窃贼逐出绝云派。
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这是龙钟月保全她梁惊雪,也保全绝云派的唯一办法。
梁惊雪自嗓子眼儿里挤出嗬嗬的冷笑,好个裘海升,临到死也不忘给她使绊子。
龙钟月依旧孤傲地站在殿门前,看着这两个外人。
“圣……女……”龙钟月丹唇轻启,“绝云派何时需要圣女?”
殿门前林立的弟子们也大多瞧了出来:两虎相斗,在所难免了。
梁惊雪擦干面颊上的眼泪,站直身子,抱了一拳:“见过龙掌门。”
此刻,两个女子心里的想法惊人地一致:让他,带她走。不惜一切代价。
绝云派只需要一尊洁白的瓷菩萨。这座死气沉沉的山,不该断送两个女子的一生。
她,与她,都甘愿做这个菩萨。
远处,一棵扭曲的覆雪古木下,李焉识遥遥望着这一切。
弟子眼里:妈呀争掌门了好刺激。
小李眼里:你竟然抱他?你竟然抱他!你竟然抱他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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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大仇终报,掌门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