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张脸如故人归来,在场所有人无不认识威风凛凛的祝将军,见到缘中仙人时都惊愕起来。世上竟有人与神明如此相像,到底是祝将军本就是神魂仙骨,还是他托生在了仙人身上。
众人被他那张脸吸引住,许久才有人恍恍惚惚,指着他道:“白……白发!”
鹤发童颜,与铺天盖地的红线纠缠在一起,视为不祥。
缘中仙人的确是冰清玉洁的模样,不仅头发是白色,连睫毛都若白羽。他微微一抬眸,那失声喊出来的兵士就像是被寒冰射中,再不敢作声。
他柔弱无骨的倚靠在闻霄身上,冰冷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衣衫一点点渗入闻霄的身体。他想迈步,似乎因没学会走路,整个人彻底倒了下去,靠在闻霄的颈边。
闻霄气息都不稳了。
太像了,身上的温度,眉宇间的凛冽,萦绕着的霜雪气,闻霄几乎以为,他就是祝煜。
她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脸,手悬在半空中时,却被缘中仙人捏住了腕子。
“不可触碰神明。”他声音比寒山的雪还要凉薄。
偏偏就在肌肤触碰的那一刹那,一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脑海。风饕雪虐里她说不会丢下自己,刀光剑影、千里迢迢赶至玉津只为拭去她脸上的一滴泪,暴雨里抱着她残缺的身体所发出的悲鸣……
这些画面和汹涌的感情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仙人终究是害怕了,这些记忆不属于自己,又似乎本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他马上掩饰去眼底的恐惧,换上那淡漠的神情。
闻霄被这陌生的感觉刺伤,她猛地抽身,缘中仙人踉跄几下,要往地上歪去。
几个兵士见状想去搀扶,只见一团红雾后,缘中仙人好端端出现在了洞窟口,稳稳当当的立着。
闻霄侧身,望着他遗世独立的身影,“烦请仙人随我回京畿一趟。”
简单利落的一句话,再多,她也不愿多说了。
缘中仙人倒是比想象中要好说话,奈何始终学不会走路。他一路化身红雾闪出了寒山,却在牧州街市上露出人形。
这时他倒是变化出一身青衣黑发,风流不羁地在脑后绾了个发髻。随行兵士纷纷称奇,道是从未见过这般神通变化。
副官觉得这就是祝煜回魂,甚至生出了欣慰,觉得自家将军越发神通广大了,拍了拍巴掌,“不愧是神明。”
闻霄却冷冰冰地道:“他是怕太招摇,在街上仿了个人。”
副官道:“这也很厉害啊。”
“是很厉害,省了买衣裳的钱了。”
“啊,将军、啊不,仙人回京畿,您养着啊。”
闻霄没好气道:“我不养谁养?”
即便是身处闹市,缘中仙人也是气质超群、格外惹眼。战事平定,人们忙着赈灾修城,难得来了个如此品质的美男子,姑娘们纷纷都抛媚眼偷笑。
闻霄看到这些抛媚眼的人,心情愈加烦躁,大步流星走向他,“还不会走路?”
“多年前学过,如今刚刚化形,走不稳妥。”缘中仙人拢了拢衣袖,似乎对自己这身装扮十分的满意。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周遭姑娘便小叫起来。
闻霄无奈地伸出胳膊,“允许你扶着。”
“允许?你可知我是……”
“你是缘中仙人,我是千年后见你的鼠辈。你到底扶不扶?”
缘中仙人一时语塞,抿了抿唇,手按在闻霄胳膊上,随着闻霄朝前走去。
副官兴奋地追在二人身后,只觉得如此人间烟火,如花美眷,实在是大圆满。
“仙人!”
缘中仙人淡淡的回过头,他实在是脱俗,即便不会走路,诡异的朝前迈步,仍然让人有一种他周边仙气缭绕的错觉。
副官亢奋地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仙人垂眸,又把头转了回去。
这倒是引起闻霄的好奇,闻霄知道祝煜这个人不擅记名字,经常给人取个代号。例如王大人,祝煜便喜欢喊他小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开始喊他小王。
祝煜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人,他做什么,身边的人都会接纳习惯。
“副官是你的官职。”闻霄探寻的问,“不会是你们将军记不住你的名字,所以干脆一直唤你副官吧?”
“大人,还是您了解将军。不过将军记得我的名字,只是喊副官顺口,您也喊我副官就行,我们这些打仗的,不在意这些。”
说得闻霄一阵心酸,“你叫什么呢?喊归喊,我还是要知晓的。”
副官反而看着缘中仙人乌黑的后脑勺,“将军,您还记得吗?”
缘中仙人平静地说:“董兴业。”
“将军!”副官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声音都开始打颤,“是了,我就叫这个。当时我还跟您说,你们的名字都好听,偏我叫了个兴业。我和家里关系不好,还不如就以官职为名,以后马革裹尸我也不愿魂归故里。”
缘中仙人没再多言,只是随着闻霄朝前走,副官却喋喋不休,出了奇的话多。
他一口一个将军,闻霄觉得心口堵得难受,终于停了步子。
缘中仙人抓着她肘的手紧了紧,差点栽向前去。
“董兴业。”闻霄压抑着翻滚的怒气,道。
“您叫我副官就行,我实在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闻霄正色道:“我不管你叫什么,你不许再唤他将军。”
副官露出无助的神色,“为什么……”
闻霄怕自己太小家子气,强装镇定道:“他是仙人,是神明,岂是我们能乱喊的?”
“可是您自己说过,人类今朝比肩神明,既然比肩……”
“你要我说得更清楚吗?因为他是缘中仙人。”闻霄语气若三尺寒冰,愤然道:“他不是你的将军。”
副官慌了,“大人,他只是变了性子,他还记得我,他就是!”说着副官也不顾及礼数,绕步到闻霄面前,“你看他啊,他和将军一模一样,您不可能认不出来。”
闻霄心如刀割,合眼道:“我知道,可他不是。”
“他一定是,不然将军呢?人死了还有尸首,还有衣冠冢,将军的尸骨呢?衣冠冢呢?”
“副官。”闻霄声音干涩,“我不会认不出他。眼前这个,真的不是。”
说完,她一把攥住缘中仙人冷冰冰的手腕骨,快步朝前走去。
风吹拂起闻霄的衣摆,绯红色短暂的遮蔽了缘中仙人的双目。透过薄纱,缘中仙人看到了姑娘熟悉的背影,一时间恍惚了,以至于他无心再去纠缠凡人能不能触碰神明这件事。
副官留在了他们身后声嘶力竭,“大人,您何苦!他无户无籍,连个名字都没有,您让他是,他早晚都会是的。”
闻霄咬住唇,只管朝前走着,闹市哄吵,她大步朝前的步伐近似逃离。
离着驿站还有一大段路,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兵士便让出了匹健硕的黑马。
缘中仙人却开始犯犟,站在原处不动弹。
前面是盘桓的山道,走路怕是要累脚。让出马的兵士只好道:“仙人,请上马!”
缘中仙人敛眉,仿佛没看到眼前这个人,也没听到有人同他言语。
闻霄看了他一眼,“不会骑马?”
“牲畜肮脏,我不愿骑。”说完,缘中仙人目光倒是停在闻霄的白鹿上,“此鹿非凡鹿,倒是可以。”
闻霄暗暗咬了咬牙,“那你骑。”
众所周知,闻霄骑鹿除了这鹿与她有缘,还有一个原因是,高头大马,她爬不上去,爬上去了,也心生恐惧。
她压根不会骑马,全靠小白的神力驮着她。
兵士茫然了,“大人,那您……”
“我走路。”
“这怎么行,耽搁时间事小,路途遥远,这样走会伤脚的。”
闻霄突然在想,祝煜为自己送赦免诏,是如何一路颠沛流离过去的,想到这里,她反倒是释然了。
“无妨,代王理政,我们这些闲人权当游山玩水了,你们一路上也不必拘束,咱们慢慢走吧。”
她牵着小白,开始向着山道温吞前行。
兵士们迎来了仙人,心情都十分雀跃,忍不住唱起了歌。伴着归乡的歌声,闻霄压抑着自己,不敢抬头看。
她现在倒是怕极了那张脸。
“这鹿为何无角?”缘中仙人突然开口问。
“不知道。”闻霄比仙人还要淡漠,继续往前走着。
就这样赶了一天的路,好歹是到了驿站,推推搡搡上了云车,又碰上京畿余孽炸了车轨。
一行人在驿站等了两日,都没能修好,再去下一个驿站又是条长路。驿站的工人估摸着,怎么也得再等一日,于是闻霄等人便下榻在周边的客栈。
古人称叶黄时节为秋,一场秋雨落下,又冷了几分。荒郊野外,残叶飘零,野草枯黄,地上的水都是浑浊的。
夜里雨越发大,疾风骤雨,惊雷滚滚,闻霄合衣而眠,睡得并不安稳。
恍恍惚惚中,似乎是个阴郁的白天,街上都是大雾。她好像在雾里看到了一轮月,因日光相衬,那月亮并不皎洁。
可月晕之中,闻霄看到了一个白衣红带的身影,长发高束,英姿飒爽。
闻霄浑身颤抖,几乎是飞扑向那轮月,随之这场梦醒来了。
她呼吸急促,浑身都是潮湿的汗,慌张的翻身下了床,抓起茶水灌进肚中。
连喝两盏,闻霄仍是觉得神魂离体,浑身撕心裂肺般痛得难忍。她跪坐在地上,觉得心口好空,痛苦的躺下,泪水顺着湿红的眼尾滚落了下来。
一道刺目的白光,随后响起闷雷,照亮了闻霄惨白的脸。
闻霄突然想起来了隔壁房的人,那张熟悉的脸,身上冰一样的温度,一模一样,她实在是没办法不去想。
她歪扭着起身,颠三倒四推开房门,骤雨立刻随风浇了她一身,长袖湿漉漉在雨中飘着。
她像个含恨的幽魂,一路踉跄去了缘中仙人的房。
她是故意住的离他这么远,可如今她又有些后悔了。
房里无光,里面的人应当睡了。闻霄扶住门,艰难地喘息着,战争留下的伤口明明早已愈合,却又开始阵阵发疼。
一道雷照出里面端坐在榻上的身影,闻霄推开房门,仙人正端坐在那闭目养神。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连闭上眼时那气定神闲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闻霄连滚带爬跌进去,闹出好大动静,缘中仙人睁开了双目。他看到闻霄朝自己伸出手的那一刻,难以自持地呼吸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