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人们无法习惯这样的生活。
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百姓便闭门不出,这时候灯火变得格外重要,一家老小捧着烛台,守在窗边。
他们紧张的翘首以盼,无一例外的,那轮月亮照常升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适应黑夜也没有那么困难。为了庆祝逐日胜利,连放了几日的烟火,人们也会迷恋在流光溢彩的颜色之中。烟火带来转瞬的快乐,暂时抚平了战争的疮痍。
钟声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日暮西沉,可以依照太阳的角度揣摩到底是什么时辰。
除此之外,人们还需要适应的是气候的变化。如今的太阳不比往日,似乎冷了下来。倒是便宜了那些卖皮子的猎户,兰和豫推测这会是个好营生,马上嘱咐兰家盘了个铺子,倒了一堆缝制好的精美皮子开始卖。
总而言之,天灾、灭世都没有发生,混沌也是虚无缥缈之事,除了战争带来长久的伤痛,似乎没有更多的损失。人们手拉着手,在皎洁的明月下回归故里,感谢那个化作明月牵引太阳的神明。
一切都是大圆满,除了闻霄。
闻霄病了,池尧看不好,便叫来了阚冰。
几番诊脉后,阚冰干脆上手扒着闻霄那颓丧的眼瞧了瞧,亦是摇着头离开。
听说这叫失魂症,在什么地方丢了魂魄,要去找回来才行。
京畿大乱,到现在也无人站出来理事,闻侯又在这个关头丢了魂,谷宥顺理成章走到众人之前代政。
闻雾趴在闻霄身侧苦口婆心劝慰,“你虽是半路出家去打仗,也不能就这么让给了谷宥,就是母亲在天之灵看了也要说一句可惜。”
闻霄只是握着栾花手钏出神。
祝煜送她手钏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觉得眼睛不舒服,似是要哭,但这几天把自己哭干了哭哑了,实在是落不出来泪了。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拍在闻霄眼前,换常人早被吓了个激灵,闻霄却丝毫没有反应。
她们现在住的是临时搭建成的破屋。
据说谷宥想要重建天宫,方便日后开朝理政。谷宥礼貌性来她眼前晃悠了一圈,问她的意思,闻霄抱着头没有搭理。
建不建的有什么意义呢?大臣们要上朝,各位遗老要安抚,老百姓要吃饭,趁着銮爱天宫还有个骨架子在,还不如废物利用重建了。闻霄本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人。
銮爱天宫重建完成前,大家都要住这样的破屋。
闻霄得了失魂症,每天被阚冰和池尧扎成个筛子。她想翻身卧一会,身上的银针都碍事。有一次闻雾照看她醒来,夜里视线不清,迷迷糊糊间看到个浑身毛刺的人站在月下,吓得自己也差点跟着丢了魂。
总而言之,这病来势汹汹,怎么也好不起来。
闻雾见闻霄不理自己,越发焦心,她本来也不是温吞的人,刚要起身发作,就见闻霄缓缓抬起手。动作缓慢极了,像是屋檐上半天才落下的水滴。
闻霄的手还在缓缓上升,闻雾已经摸不清头脑,“小霄?”
只见闻霄捏住头上的一根针,顺手拔了放桌上。
闻雾先是痴呆,转而炸毛起来,满地找针,“这是什么新毛病,你别把自己拔瘫了。”
“我没病,别扎了,让人不安生。”闻霄淡淡的道,整个人马上就要化成烟雾飘散了。
“这怎么行,池尧说你脑子坏了,扎扎说不定哪个脉络通了还能好起来。”
“我看他脑子才坏了。”
直到闻霄把身上的针拔干净,才舒心的躺下。
想到闻雾方才说的话,闻霄顺口道:“玉玺没找到,她便只能是个代王。”
“玉玺又能如何?她可以不管不顾,靠兵权上位。”
“谷宥在乎荣誉,玉玺并非凡物,她一定要找到才行。”
传说玉玺是神玉打造而成,是天地生出的第一块玉。人掌有这块神玉,是天地子民的象征。
闻雾摇了摇头,“兵权未旁落,总归优势在她。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能和她斗个清楚。”
“兵权?”闻霄眨了眨眼,恍然意识到,祝煜不在,乌珠的兵权完整收回到了谷宥手里,这场大战对她可谓是万事如意。
日头彻底沉了下去,月色如水浸到屋子里。闻霄崩溃地拉了拉衣襟,站在窗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稀奇的月亮上有阴影。
是天上的神宫吗?祝小花也会住在里面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闻霄宁愿相信他化作了月上仙。
今夜外头倒是热闹,一群孩子在街头举着花灯嬉戏。人们终于开始无惧黑夜走出家门,在谷宥的鼓励下,街头一点点被灯火点亮。
闻霄看着这一切,形容寡淡,闻雾见状干脆合上了窗子,“这有什么好看的。”
闻霄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闻雾不让她看,她便老老实实转身回到屋里坐下。许是因为昼夜难眠,踩了几根已落在地上的银针,脚都打滑。
“小祖宗唉!”闻雾惊呼一声,扶她坐下,“我若是给你说个消息,你会好些吗?”
闻霄嘴唇都干裂了,合在一起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闻雾哀叹一声,“兰大人传信,说是寒山挖出不得了的东西。”
那病秧子似的妹妹淡淡扫了自己一眼,闻雾立马道:“不是玉玺!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神。”
这事要追溯到月亮刚升起的时候,一个断了臂的兵和一个打了鸡血似的村民,二人搀扶着晃晃悠悠来到了牧州府。
彼时京畿垮台,各国混乱不堪,更别提牧州这样敏感的地方。这二人也是倒霉,在牧州府根本没人理他们,又因大地震颤,村民回家的路陷下去了。
总归无处可去,刚好一个残疾,一个贫困,二人便在牧州府跟前捡了个破碗开始要饭。
还真别说,路过的联军看他们可怜兮兮的,其中一个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像是军装,便给了他们不少铜珠。
牧州府门口要饭的赚的比当兵的多的消息传开,终于府里的大人焦头烂额提着衣摆跑出来,把二人拽进去一顿审问。
这一审,大人把自己审进了寒山。他见到那仙雾缭绕的洞府,不敢私自决断,只好一路上报。
就这样一层报上一层,寒山洞府也进了几批的官,最后事情捅到了京畿那里。
缘中仙人自古与闻氏有缘,代王的意思是,请闻侯出山去看看。
事情就是这样,闻侯带着满身的银针,骑上白鹿往寒山赶去。
因灭世时的地动,云车毁了不少。他们赶了十天的路,才找到个能通行的驿站。又在离牧州五十里地的地方改为骑行,一路颠簸,赶至寒山之时,叶子已然有些飘黄。
古人道这是秋,人们没见过秋,走在牧州城觉得十分新鲜。
闻霄一路上装作木头,随行之人谁唤都不好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牧州的落叶飘落在她的肩头的时候,她枯槁许久的脸也有了动容之色。
再看城里,万家灯火,刚刚适应这样昼夜轮转的日子,没有神明的禁忌,似乎人人都挺起胸膛生活。血淋淋的人祭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闻霄看着他们,嘴角微微勾了勾。
她本想问问祝煜,这是你想看到的画面吗,突然发现身边空荡一人。习惯性抬起牵着的手悬在空中,又落寞的放下。
进山的路并无多少风雪,一路顺遂。寒山上多出许多栾林,金色的碎花不合时宜的开放,满山金黄,行走的兵士们袖口领口都是盈盈的。
村民和兵坠下的路早就被官差摸索清楚,开辟出一个宽敞大道。车马悠悠,闻霄骑在白鹿上,不知为何心漏了一拍。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说不出为何,那洞府里的仙人,她怕是不敢相见的。
越往前走路越窄,穿过片蓝莹莹的洞窟,进到露天的石洞深处,一座仙雾萦绕的洞府就在眼前。
一旁的副官是跟着祝煜的那位,祝煜死了他也跪地痛哭了许久,如今随闻霄出使大寒山,里外出行,打点的面面俱到。
副官见闻霄要向前走,不禁道:“大人!让我去探探路再前行。”
闻霄蹙眉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将士,无一不是胆战心惊。想来也是,缘中仙人妖孽之名传了千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闻霄缓缓抬手,安抚了下副官,坚定的超前走去。
她穿了身粉桃色的轻衫,走过那狭隘的冰路,鞋底微微打滑。接近洞府门前时,刮起阵邪门的风,吹得发上都是雪沫。
握住洞府门环扣了扣,门里并无反应,闻霄便一把推开。还没看清门里到底是何模样,顿时寒风鼓鼓向外吹去,身后的兵马慌乱起来。
闻霄心悬着,洞府一片蓝色,冰壁反射出眩目的光,可她不知为何,总觉得比黑还令人恐惧。
她朝前走进去,身后的将士便紧跟其后,副官急忙绕到她身前举起个火把。
“大人,这里面是封闭的,风刮得蹊跷。”
闻霄摇了摇头,“我应当是见过他的。”
副官惊愕,“您说的是缘中仙人?”
“是。”闻霄眼睫上还沾着雪屑,垂眸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副官道:“大人有这般机缘,真不该放任那谷氏把弄朝政。”他看了看身后,道:“王大人找过您了吗?”
“王小卜?”闻霄有些迟钝,不过的确许久没见到王小卜了。
“大人有心,可以去找王大人。”
闻霄不知道副官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便点点头继续前行。
两侧冰壁一点点宽敞,似乎路要走到头了。闻霄率先俯身从冰壁下钻了出去,她抬起身,看到洞府里的全貌,不禁睁大了双眼。
不仅闻霄,所有人看到后都撤了两步,挤在冰壁上,左看右看,觉得这里的场景此生难见,发出震惊的抽气声。
冰壁连天,一丝天光流泄下来,这些出宝石那般的光彩,兵士们踌躇不前,目不暇接。
石窟中央,万千红线凭空垂落,一点点在众人面前现了人形。因洞窟实在是蓝得让人眼花,那人一身雪白,身上披着红线,双目被一只红绸缚住,给人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而他披着落下的天光,发丝都是晶莹的。
这便是神明吗?人们感叹之余,生出些敬畏之心。
神明低垂着头,似乎奄奄一息,听到闻霄朝他走近的脚步声,微微抬首。
副官紧张道:“大人小心!”
闻霄已经走到了缘中仙人面前,微微朝他伸出手,快碰到他脸颊的时候,能感受到仙人身上的寒气。
和祝煜身上的一模一样。
缘中仙人微微启唇,“闻……清?”
“不是闻清,是闻霄。”闻霄的语气冷得可怕。
本以为她是要抚过神明的面颊,可她抽出腰间的佩刀,划断了束缚着缘中仙人的红线枷锁。
缘中仙人立刻跌落下来,歪在闻霄身上,身形修长,清冷端方。
闻霄微微伸出手,看着那熟悉的下巴尖,她止不住发颤,情绪在胸口激荡,越是触碰这个冰凉的神,她越觉得陌生。
本不该是这样的。
红绸被她一把拽落,那熟悉的眉眼露了出来,副官惊了,当即跪地,撕心裂肺一声,“将军——”
那是一张与祝煜一模一样的脸,不沾世俗,不染尘埃,却少了那股鲜衣怒马的少年劲。
他是属于寒山的,而祝煜就该披着金甲,不可一世地活在京畿。
缘中仙人无悲无喜,淡漠地望着眼前的姑娘,眸中不含任何情绪。闻霄望着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的,她放开了仙人,笑了笑,抽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