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过后,客栈被洗刷了个痛快。
客栈中央有个小院子,几棵古木看上去有些年纪,昨夜这般疾风骤雨的蹂躏,叶子落了一地,片片泛着青黄。
因闻霄说过,不着急回城,权当大家游山玩水,这些兵士也都多睡了会。厢房的门一扇扇推开,大家睡眼惺忪,显然是睡了个饱,伸着拦腰舒适地互问早安。
副官是个自律的,起了个大早,从客栈外回来看到这群懒汉,气不打一处来。
“都给我起来!”他快速走过一间间厢房,几巴掌砸在门板上。
可眼前是浓郁的雨后水色,空气难得的清爽,副官这样属实是煞风景。
兵士们立刻抱怨连天,“定堰侯都没责备,您急什么?真是官大半分压死人!”
副官倚在门前,教训道:“大人虽说大家可以放松,你们却不能真的懈怠,不然大人再也不会开这样的恩了。”
话说着,门口来了个客栈的小厮,恭顺地道是云车车轨已经修好,大人们随时可以启程。
副官没多想,吆喝着让这些兵士迅速整顿好,径直走向闻霄的住处。
“大人,车轨已经修好,咱们何时启程?”
门里没声音,副官复又敲了敲,依旧没动静,他不禁想入非非,联想到闻霄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突然心悬起来。
他扭头问手忙脚乱正在整顿的兵士们,“大人没出来过?”
“客栈门没开过,我们有值班呢。”
副官心里咯噔一下,捶门的力度更大,嚷嚷着,“大人!大人!您还好吗?”
门后依旧一片死寂,副官再也按耐不住,飞起一脚把门板踹飞。
屋里干干净净,倒是没有副官想得那上吊殉情的画面。周围的兵士被副官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看着。
副官急促喘息着,环顾屋内,一时之间不该如何是好。
就在场面尴尬之际,走廊尽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众人又是目瞪口呆,望着屋门前的闻霄,有些语无伦次。
闻霄似是刚醒,身上一件绯红的阔袖长衣,衬得人肤色惨白。她乌发飘飘,眼尾带红,神情却充满了火气。
尽管闻霄挡在门前,在场所有人还是看到了她身后跪坐在地上慢条斯理闭目养神的缘中仙人。
其实一个兵士难以控制地抬起手,悄声对同伴道:“他们……他们……”
“嘘嘘嘘!不可妄言,不可妄言!”
副官见状几步跪在闻霄脚下,说话似鬼哭狼嚎,“大人啊,我的大人。我还以为您有了什么意外。”
闻霄看到被他踹飞的门板,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赔多少钱了,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意外?”
“我还以为您……您接受不了现在这个样子,要随将军去了!”
“胡说八道!”
闻霄心一紧,暗自攥紧了衣袖。
副官说:“将军叮嘱我过,要我照顾好您。无论如何,我都唯您马首是瞻,日后为了您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得。”
他是祝煜留给自己的人。
是祝煜留给自己的一道人形兵符。
有了副官在,倘若遇到什么危险,她手里依旧有反击的机会,不至于斡旋在权利的漩涡中步步惊心。
眼泪马上又要落下来,闻霄屏息憋了回去,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她扭过头不让众人看到她的神情,“我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做什么?”
“大人!”
“好了好了,别矫情了!既然车轨修好,整顿整顿便启程吧。”
众人领命,纷纷忙碌起来,只是所有人都忍不住偷摸朝闻霄看。大家都惦记着,昨夜在缘中仙人的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画面也越想越香艳。
疾风骤雨,月黑风高,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想想就是个缠绵悱恻的夜晚。
闻霄自然也嗅到了空气中的尴尬,她又不能向这些人自证什么,只得闭口不言。
这样的尴尬一直维持到了云车上。
云车行驶中,发出阵阵“哐当”声。闻霄和缘中仙人对坐,谁都不愿看对方,也不愿提起昨夜的事情,一个托着下巴看窗外浓郁的秋色,一个低垂着眼饮茶。
副官觉得要被这两个人的气氛冰死,离他们坐得远远的,让二人之间更加尴尬了。
云车行驶是极快的,闻霄看窗外看得眼花,不禁揉了揉眼。再抬眼时,难免看到对面人淡如菊的那位。
想着对方也不看自己,闻霄便开始打量他,琢磨他到底是哪里像祝煜,哪里不像祝煜。看了半天,五官一模一样,但她打眼一瞧便知道,祝煜是祝煜,仙人是仙人。
云车刚修好,要坐车的百姓也是不少,车在某站停靠时候涌上一批百姓,四处找着空座。兴许是太聒噪,缘中仙人厌恶地皱眉,抬手似是要捏诀。
闻霄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吵。”对方言简意赅。
“你想回寒山还是跟我走?”
缘中仙人愣了下,看着闻霄那清澈明亮的双眼,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要跟着闻霄混吃混喝的。虽说他不食五谷,也不需睡觉,但在牧州吃了顿炖肉,属实是被蛊惑了。
缘中仙人不情愿地放下杯子,“跟你走。”
“我所在之处,都是人间烟火,没有神台供你坐。有人的地方就有声音,若是车上百姓找个座你都受不了,何必同我去京畿受这个磨难。”闻霄正色道。
缘中仙人被她说得语无伦次,良久情急蹦出来一句,“那若是我受不了,你就丢下我吗?”
倒是换闻霄语无伦次了,“丢……丢下你,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看着缘中仙人那墨色的双眸,闻霄猝不及防回忆起了昨夜。
室内香气萦绕,纱帐如雾,闻霄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手已经探了过去。
此时箭在弦上,手是不能收回来了,闻霄看对方直勾勾望着自己,目光还带着疑惑。
她突然心生一计,手按在缘中仙人那头长发上揉了揉,“真乖,果然有乖乖休息。”
缘中仙人:……
闻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既然你没事,我就安心了。我且回去休息,有事喊我就行。”
她顶着缘中仙人费解的目光僵笑着转头,想要逃出去。
身后传来缘中仙人冷冷的声音,“你们人类是不爱淋雨的吧?”
闻霄僵在门前,“一点小雨,无妨。”
她见缘中仙人要捏诀,“你要让这雨停?可以吗?”
“这雨是你注定要淋的,我只是让你的衣服干些,别湿了。”
闻霄看了看自己的阔袖,“谢谢你了。”
“雨停了再走吧。”缘中仙人走了过去,强硬拉过闻霄的手。
闻霄惊得后退两步,手却挣脱不出。她瞪大了眼,只觉得丝丝暖流顺着缘中仙人的掌心传来,雨带来的寒意都消了个干净。
不知道这是什么术法,总归衣衫干了,身子也暖了,对方识趣的松开手,闻霄忙退到个礼貌的距离。
“多谢。不过你这样不会扰乱因果吗?”
“烘一个衣服,不算什么因果。”
闻霄抿了抿唇,她心已经镇定下来,安分地蹲在屋门前等雨停。缘中仙人便木在屋子中央,望着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比记忆里要安静许多。
一时无话,缘中仙人开口道:“你不高兴。”
这是显而易见的,闻霄经常呈现出一种双目无神的状态,看似人在,实际上魂早就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耷拉着双眉的样子不能说不高兴,说忧郁更恰当。
闻霄只是讪讪看了他一眼,继续蹲在原地出神。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
“你……记得?”
“嗯。我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记忆,或许是我那身体的一部分,在人间时候留给我的。”缘中仙人说完,细品了一下自己心里酸酸胀胀的感觉,“我曾觉得看透了人间的因果,要比我的同胞更通人性一些,如今亲身体会一遍,才觉得大不相同。”
说着,他走到闻霄身边一齐蹲下,身上浓烈的霜雪气熟悉的让闻霄挣扎想逃。
“这几日我一直有个困惑,你能回答我吗?”
闻霄不温不火地“嗯”了声。
“你为何不死?”
闻霄猛地抬眼,用一种有病的目光打量着缘中仙人。
缘中仙人忙解释道:“你们人类总是信奉爱这种东西,不求同生,但愿同死。祝煜已经身死,你为何不跟着一起死?”
“殉情才能自证忠贞吗?”闻霄的声音很冷,“更何况,他一直在,只是在天上。”
缘中仙人化作一团红雾,现身在窗边。他推开窗,雨便随着风一股脑灌了进来,却没有浇湿仙人分毫。
“今夜无月,他也不在了。”
“太阳总会落下,月亮也总会升起。”闻霄忍不住仰起头,瞻仰空中黑得看不清的云。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穿透浓云,看到祝煜的身影。
她的爱人化作皎洁的明月,与她夜夜长相对,怎么不算长相厮守呢?
那一瞬间,闻霄望月的模样烙进缘中仙人心里,揪起了一阵前尘往事。他脑中被记忆占据,一颗从来没有知觉的心跟着裂开了缝隙。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有感情的,可不知为何,记忆的催使下,他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他开始随着祝煜的悲欢作出反应,再看到闻霄,也不觉得是个渺小的人。
闻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觉得肩头一凉。她梗在原地,凉的不是右肩,而是离缘中仙人最远的左肩。
他,莫名其妙揽了自己。
闻霄艰难地绷紧身体,一点点挪开,“您这是……”
“我在想,你能分清我和祝煜吗?”
闻霄挪动身体的小动作停下,再看向缘中仙人的时候,他冲着自己摊开手掌,一条红白麻绳出现在掌心。
眼睫不可思议地颤了颤,闻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逾越,但这条红白麻绳太诱人了。她颤抖着伸过手,捧起麻绳的动作似供奉神明般虔诚。
她抬袖,盈盈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让缘中仙人有了鼻息。
缘中仙人闭上眼,待再睁开双目时,他已经脱胎换骨,活脱脱的是那个光芒万丈的祝小爷。
为何要将自己拉下神坛,为何要学自己一个边角料的模样?缘中仙人不理解自己的行为,还是这般做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桀骜之色,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姑娘恍惚起来。
闻霄得偿所愿,欣慰的笑了,她捂住嘴,不敢露出多余的情绪。可泪水还是不住顺着指缝流下来,她双目水波荡漾,清澈透亮。
窗外淅淅沥沥,雨疏风骤,浓云一点点散开,露出了柔和的月色。
月光如锦滑进屋里,照着蹲在地上的姑娘。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抱膝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缘中仙人看着她的目光心如刀绞,想探手替她拭泪,又心惊地收回了手。
他摸着额间的红白麻绳,任人类复杂的感情在胸口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