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
一夜咆哮,天色微明时,浑浊的黄汤已经泄去大半,只留下满目疮痍。
泥浆覆盖了道路和田地,倒塌的篱笆、散落的家具、甚至还有淹死的家畜尸体,乱七八糟地嵌在泥里,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和腐烂混合的怪味。
村庄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肮脏的舌头舔过一遍,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片死寂。
下山的时候,气氛格外诡异。
村民们默默地收拾着所剩无几的家当,扶老携幼,踩着泥泞往山下走。
没有人招呼赵大花和她的奶奶,甚至当她们祖孙二人走近时,人群会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空隙,然后又迅速合拢,仿佛她们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那些目光躲躲闪闪,偶尔有胆大的瞥过来,也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去,里面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损失的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对赵大花那非人力量的恐惧。
赵大花扶着奶奶,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奶奶走得很慢,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赵大花能感觉到奶奶靠在她身上的重量,比之前更沉了。
她的小手紧紧搀扶着奶奶的胳膊,那身怪力此刻小心翼翼地收敛着,生怕一不小心伤到这世上唯一还愿意靠近她的亲人。
“奶奶,”赵大花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委屈和迷茫,“为什么我救了他们,他们反而更怕我了?”
奶奶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用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摸了摸赵大花被汗水和雨水浸得湿漉漉的头发。她的手很凉。
“花啊,”奶奶的声音沙哑,带着咳嗽后的疲惫,“人呢,都是欺善怕恶的东西。”她顿了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腰都弯了下去,赵大花赶紧用力扶住她。
等气息平复些,奶奶才继续缓缓说道,眼神望着前方那些疏远他们的背影,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和悲凉:“咳咳,你还记得奶奶给你讲过的守村人的故事不?那都是劝人行善的事儿。”
赵大花点点头,那些故事她从小听到大——守村人如何傻傻地守护村庄,如何预知灾祸,如何默默付出,最后如何得到村民的感激和怀念。
“为什么要劝人行善呢?”奶奶像是在问赵大花,又像是在自问自答,“还不是人没个东西约束着,道就走偏了。咳咳咳……” 她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人都想做欺人的那个,不想做被欺的那个。”
这话像一根针,扎进了赵大花心里。
她想起自己被王铁柱诬陷偷鸡蛋时,那些围观村民冷漠或怀疑的眼神;想起平日里因为家里穷、爹娘不在身边而遭受的嘲笑和欺负。欺善怕恶,原来是人的本性吗?
“咳咳,那老人哪,活的时间长了,就知道让人做好事儿不容易,”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积德给了后辈儿孙,自己的下一辈子,自己儿孙长成什么样,几人能见着?咳咳,你爹出去,回来看了我几回?自己下辈子托生个什么东西,这辈子也眼见不着,那积德不就是个念想?”
赵大花猛地抬起头,看向奶奶:“奶奶,你的意思是……那些说守村人活着村里人就是积德的事儿,竟然是编出来的?”
她一直以为,守村人是真实存在的,是一种带着宿命色彩的、悲壮的身份。
奶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摸了摸她的头,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和一种赵大花看不懂的愧疚:“傻孩子,奶奶眼不好,”她指的是她视力衰退,看东西模糊,“要不说你是守村人,咱家青年劳力都没个,你爹娘都不在家,你在村里还不得挨欺哟?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这一次,赵大花看到奶奶用手帕捂住嘴,拿开时,上面沾了一丝刺眼的暗红。
她的心猛地一沉。
奶奶缓过劲,最后说道,声音轻得像叹息:“守村人哪,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是老人编出来,盼着人心向善,也盼着像咱家这样的……孤寡老弱能有个由头,少受点欺负,能活下去。”
真相如同退去洪水的泥沼,冰冷、黏稠,将赵大花紧紧包裹。
原来没有什么天生的守护者。
原来那些美好的传说,不过是弱者用来自保和期盼的虚幻外壳。
原来她所以为的“身份”,只是奶奶为了保护她这个无人庇护的留守儿童,而精心编织的谎言。
那她之前经历的几次死亡轮回呢?那诡异的石屋和电影片段呢?
还有这身突如其来的怪力?如果守村人的传说是假的,那她现在所处的这个“游戏世界”,又是什么?仅仅是她基于童年记忆和奶奶的谎言创造出来的虚拟空间吗?
还是……别的什么?
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缠绕着她。
赵大花扶着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脚下的路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和艰难。
回到被洪水肆虐过的家,土坯墙被泡得发软,有了裂缝,屋里的东西东倒西歪,裹着厚厚的泥浆,几乎没几样能要了。
奶奶看到这景象,身体晃了晃,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赵大花把奶奶扶到院里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奶奶,你歇着,我来收拾。”
她开始动手清理。
一次,赵大花没有再刻意隐藏力量。
徒手搬开倒塌的柜子,又轻松抬起陷在泥里的水缸,甚至直接把变形了的木门从门框上拆了下来,赵大花的动作麻利得不像个孩子,那股力量用在重建上,效率高得惊人。
奶奶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忧虑越来越重。
她看着赵大花毫不费力地做着成年壮劳力都吃力的事情,看着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如此不符合常理的能量,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咳嗽,一声比一声沉重。
偶尔有村民从他们家破败的篱笆墙外经过,看到院里的情景,都吓得加快脚步,低头匆匆走开。
赵大花能感觉到那些窥视的目光,但她不在乎了。既然善意和拯救换不来接纳,那至少这身力量,可以让她和奶奶在这个残破的世界里,活下去。
清理告一段落,赵大花抹了把汗,走到奶奶身边。
奶奶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脸色灰败,呼吸微弱。
“奶奶?”赵大花心里一慌,轻轻推了推她。
奶奶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她看着赵大花,吃力地抬起手,指向屋里某个方向:“花……炕……炕席底下……有个……小木盒……拿出来……”
赵大花赶紧跑进屋里,在湿漉漉、沾满泥的炕席底下摸索,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木盒。盒子很旧,边角都磨圆了,上面没有锁。
她把盒子拿到奶奶面前。奶奶示意她打开。
盒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用红绳系着;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干枯的草药;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纸。
奶奶拿起那张纸,手颤抖着,递给赵大花:“……念……”
赵大花展开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是奶奶的笔迹。
她认得一些字,是奶奶以前零星教的,但认识这些字也根本不是八岁的她能做到的事。
赵大花磕磕绊绊地念起来,奶奶盯着她的脸,“……立契人赵王氏,情愿将孙女赵大花,寄名于四方游魂、山川草木之神……佑其平安长大,无病无灾……若得神力庇护,必以香火供奉,或……或以身相替……”
念到最后几个字,赵大花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以身相替”?
她猛地抬头看向奶奶:“奶奶,这是什么?寄名?寄给谁?以身相替是什么意思?”
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她抓住赵大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花……奶奶对不住你……小时候你病得快死了,郎中都摇头……没办法……奶奶只能……给你立了个‘寄名契’……求不知名的过往神灵……保你一条命……”
赵大花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所以……她这身怪力,她经历的这些诡异事件,不是什么游戏设定?而是……这张莫名其妙的“寄名契”带来的?奶奶为了救她的命,向某个“不知名的过往神灵”祈求,而代价是……“以身相替”?
替什么?替谁?
“咳咳咳……噗——” 奶奶突然猛地一阵剧咳,一口暗红色的血喷了出来,溅在赵大花的手上和那个小木盒上。
“奶奶!” 赵大花魂飞魄散,一把抱住奶奶软倒的身体。
奶奶的气息迅速微弱下去,她看着赵大花,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不舍,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跑……祂……要来了……替……替我……”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缓缓闭上。
“奶奶!奶奶!” 赵大花用力摇晃着奶奶,但奶奶再也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