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
不是乌云,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暗色,仿佛黄昏提前降临。风也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赵大花抱着奶奶尚且温热的身体,跪在泥泞的院子里,浑身冰冷。
她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游戏。
奶奶的谎言,是为了保护她。
奶奶的“寄名契”,是为了救她。
而现在,或许到了支付代价的时候。
“以身相替”。
替奶奶?还是替那个所谓的“神灵”?
洪水退去,露出了被掩埋的真相,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作为一个读过大学的零零后,赵大花一直对那些包裹着传统的封建风俗嗤之以鼻。
她是科学主义的战士,坚信能量守恒、唯物辩证,认为一切怪力乱神都能用科学(或者暂时无法解释的科学)来剖析。
什么寄名契、以身相替,在她过去的认知里,不过是愚昧和绝望催生出的心理安慰,是古人面对无常命运时脆弱的想象。
但是,在这一刻,抱着奶奶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感受着空气中那不祥的、几乎凝滞的寂静,看着村口那个仿佛亘古存在的诡异身影,她一直坚信的世界观,如同被洪水泡酥的土墙,轰然倒塌。
一股透心凉意,不是来自体外冰冷的空气和奶奶的体温流失,而是从灵魂深处钻出来的、对未知和无法理解之物的纯粹恐惧。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这是游戏,为什么会有奶奶以生命为代价的契约?
我可从来没写过这样的设定。
如果这不是游戏,那她是谁?她在哪里?这身怪力又从何而来?
那个白发老者,是神灵?是鬼怪?还是……更高维度的存在?
没等赵大花想明白,周遭的空间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仿佛信号不良般的“滋啦”声。
紧接着,不远处那些正在清理废墟、或是偷偷窥视她这边的村民们,动作猛地僵住。
他们的身体轮廓开始扭曲、模糊,色彩剥落、混杂,如同劣质视频文件损坏一般,瞬间变成了无数跳动、闪烁的彩色马赛克方块!
这些马赛克人形维持着最后的姿势,定在原地,失去了所有生机和细节,只剩下杂乱无章的色块堆积,构成一幅极其超现实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整个世界,除了她、她怀里的奶奶,其余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失真的背景贴图。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之前若有若无的风声都消失了。
“啧啧,真是坚定呢。”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音色非男非女,带着点慵懒,又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赵大花猛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就在她家院子的篱笆墙缺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那身影完全裹在一件宽大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布袍里,连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利落的下巴尖。
袍角无风自动,微微飘拂,与周围凝固的马赛克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是谁?”赵大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轻轻将奶奶放下,赵大花站起身,下意识地挡在奶奶身体前面。那身怪力在体内悄然涌动,蓄势待发。
黑袍人似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也带着同样的模糊性别特质:“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它重复着赵大花的问题,语气里带着点玩味,“嗯……算是个守山人?山神?神灵还是妖怪?”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随便你怎么叫吧,名头而已。”
它微微抬起下巴,帽檐下的阴影似乎扫了一眼满目疮痍的村庄和那些凝固的马赛克村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歉意的随意?
“抱歉啊,睡迷糊了不小心翻了个身,把你这村子给毁了?”声音里还带了一丝疑惑。
赵大花瞳孔骤缩。
睡迷糊了?翻了个身?
所以……那场差点毁灭一切、让她经历数次生死轮回的洪水,仅仅是这个存在无意识的一个动作造成的?
荒谬!恐怖!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力反驳的、属于更高层次存在的漠然!
她想起石屋里看到的,那山脉在雷电中扭曲的轮廓。难道那根本不是山,而是……这个“守山人”的本体?或者它沉睡的形态?
“你……”赵大花喉咙发紧,无数问题堵在胸口,最终挤出来的却是关于最直接的受害者,“你一句抱歉就完了?那些人……我奶奶……”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马赛克村民,最终落回地上安详闭目的奶奶,心脏一阵绞痛。
黑袍人——姑且称之为守山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在奶奶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回到赵大花身上。
“凡人的生命,如同朝露,聚散无常。”它的语气依旧平淡,“至于他们,”它抬手指了指那些马赛克,“只是暂时‘定格’了而已。这片地域的‘规则’因为你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嗯,那份契约的最终生效,变得有点不稳定。等我离开,或者等‘规则’重新稳定,他们自然会恢复。当然,在他们被定格前的认知里,你已经是个力大无穷的‘怪物’了。”
它顿了顿,帽檐下的阴影似乎聚焦在赵大花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倒是你,小姑娘。有点意思。那份粗糙的、带着绝望味道的‘寄名契’,竟然真的能连接到一丝我的逸散意识……更没想到,你居然能承受住这点联系,还因此撬动了这个‘小世界’的部分基础规则,获得了这点……蛮力?”
守山人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好奇,仿佛在观察一个意外成功的实验品。
“小世界?”赵大花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头巨震,“这里……这里不是我做的游戏世界吗?难道……”
“游戏?”守山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低哑的笑声,“呵……有趣的认知。将一段真实存在的、濒临湮灭的时空碎片,锚定并基于自身记忆进行重构和演绎……在你看来,是‘做游戏’吗?倒也是一种理解方式。”
真实存在的时空碎片?濒临湮灭?锚定重构?
赵大花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些信息。
难道她并非完全创造了一个虚拟世界,而是无意中,将某个真实存在的、关于她童年村庄的“历史片段”或者“平行时空”捕捉了过来,并用自己的记忆和想象进行了填充和改造?
而那个她以为是游戏机制的死而复生,其实是这个“时空碎片”在某种规则下的回溯?那份“寄名契”,则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她与这个“碎片”本身,或者说与守山人这种存在之间的一道桥梁?
所以,她经历的痛苦、死亡、轮回,都并非完全虚假?
那些村民,也曾是真实活过的生命?奶奶的牺牲……
“那我奶奶……那份契约……‘以身相替’是什么意思?”赵大花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向地上的木盒和那份染血的契书。
守山人瞥了一眼那契书,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字面意思。以自身的一切——生命、灵魂、存在的痕迹——作为祭品和锚点,祈求超越凡俗的力量介入,扭转必死的命运。通常,这种粗糙的契约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而且祈求的对象大多是一些混乱的、无意识的底层能量聚合体,结果往往是被吞噬,或者变成扭曲的怪物。”
它的话让赵大花不寒而栗。
“不过,你运气不错,或者说……倒霉?”守山人似乎歪了歪头,“连接到了我。我对吞噬渺小灵魂没兴趣。但契约就是契约,规则需要遵守。她献祭了自己,而我,回应了祈求,保住了你的命。甚至在你后来几次‘规则性死亡’时,也是这点联系维持住了你意识的核心不灭,让你能一次次‘重生’。”
“所以……奶奶是为了我……”赵大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以生命为代价的爱。
“那么,‘替’的是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关键,“契约生效了,奶奶付出了代价,你回应了。为什么现在又说什么‘以身相替’?我要替什么?”
守山人沉默了片刻,周围凝固的马赛克景象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献祭的,是‘过去’和‘现在’的她。”守山人的声音似乎严肃了一丝,“而契约维系,以及你撬动规则获得力量,消耗的是你‘未来’的存在性,以及……一部分我的‘存在’。虽然微不足道,但我不喜欢亏欠,也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联系。”
它向前走了一步,明明动作很轻,赵大花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所以,‘以身相替’的意思是,从现在起,你,赵大花,将接替你奶奶,成为这份契约的直接承担者。你将成为我与这个‘小世界’之间的‘纽带’,或者说……‘看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