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里面的周砥看向车驾外的云宓,“云姑娘请上车。”
云宓拒绝,“上车就不必了,周翰林有何事尽管说。此处又无外人。”
“云姑娘还是上来吧,周某这里有本书想请姑娘一阅。”
“什么书?”云宓不以为然。
“事关姑娘人身安危的书。”
云宓神情一震,抬眸看向车帘背后目光深邃的青年,又窥了一眼里面的车厢,见还算宽敞,这才抬步上了车。
车里有银丝碳笼,将整个车厢轰得暖暖的,云宓难免拘禁地靠着角落坐了下来,虽手脚冰冷,却也没靠近碳笼取暖。
周砥便将碳笼提起,轻轻放在了她脚边。
云宓:“……”
她还是没有将自己冰凉的手伸出去,只问道:
“是何书?”
周砥从座旁拿起一本书递给她,“听祖母说,公主会在圣上华诞之时演绎《兰陵王入阵曲》?”
正旦之日,旬宁郡主入宫赴宴,无意中听皇后提起温宜会在万寿节献艺,便问了温宜一句要演绎什么曲子,温宜照实说了,旬宁郡主回来又将此事说与家里人听,赞扬温宜的孝道,周砥这才得知了此事。
她抬手接过书后答道:
“没错。”
她并不好奇他是如何知晓的,周家素来与皇家关系亲厚,知道此事并不奇怪。
看一眼书皮,上写《北齐书》。
这时听周砥提示道:
“翻至卷十一,看一看兰陵王生平事迹。”
云宓犹疑地按他所示翻到卷十一,她细细看过去,从‘不世功勋’到‘家事之言’、‘自污避祸’,直至最后的‘临终悲叹’。
一口气看完,云宓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兰陵王战功赫赫,却功高震主,遭到后主高纬猜忌,兰陵王不惜收受贿赂自污名声,以打消后主猜疑,可最终还是难逃被后主赐鸩酒毒杀的悲剧。
兰陵王的事迹让云宓一下就联想到了当今的郢王,同样是战功赫赫,功高震主,遭帝王猜忌,后来郢王对外花天酒地,又跟兰陵王自污名声同出一辙,只不过最后结局为兰陵王宁愿赴死守节,而郢王却奋起反之。
前一世,如果郢王没有谋反,圣上会饶过他吗?还是会跟北齐后主一样,最终将他逼上死路?
这时周砥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兰陵王入阵曲》歌颂的是兰陵王的赫赫军威,兰陵王骁勇善战,最终却落得被后主猜忌鸩杀的下场。万寿节时,你和公主若演绎此曲,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当今郢王。圣上虽不是后主那样的昏庸之君,见了也必不会开怀。现下圣上与郢王关系微妙,若再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以此大做文章,于圣上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借“兰陵王替郢王鸣不平”,招来圣怒,届时你当如何应对?”
云宓忙解释,“可演绎此曲并非我意,乃公主的意思。”
“公主是由你教|习的,此事便跟你脱不了干系。”
听及此言,云宓突然想起之前谢子宸纵马事件。
那些被打入浣衣局的宫人以及被免职的侍卫有什么错呢?他们被公主勒令不许跟着,想保护也没机会保护,可最后还是被牵连了。
就连皇后最信任的姚公公,也因没有坚持规劝公主,一下从云端跌到了谷底。
而自己,那日若不是她舍命护住公主,她自然也将难逃罪责。
这些她曾经都知道的,怎么这会儿就忘了呢?!
这时只听周砥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有人以此来攻击你,你便会成为此事的背锅人,甚至会祸及整个云家。”
云宓惊愕地望向他,一下陷入了一阵巨大的不安与后怕之中,脑海里回旋着王家别院里王瞻与大小姜氏所说的话。
此时王瞻与大小姜氏正对云家虎视眈眈,正等着找机会对云家下手呢。
公主的羯鼓由她教|习,京城半数的文武官员及官眷都知晓,如此公主在圣上寿诞上演奏的任何羯鼓曲子,都与她息息相关。
到时大小姜氏若给他们的丈夫吹枕边风,怂恿贾京或路平揪住此把柄大做文章,而她云家以往又跟郢王府生意往来多年,若将这顶帽子扣在她头上,届时不必等到郢王谋反,她云家就已祸及自身了。
前世云家阖族被下狱的情景再一次浮现眼前,云宓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想不到这一世她处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可还是避免不了疏漏之处,差一点就让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此时她只恨以往的自己为何不多读点书?!
倘若她多读书,在公主一提及兰陵王,她就该联想到郢王,从而规避掉这样的风险。
她感激地看向身旁的周砥,“此事真的多谢你,若不是你提醒,云家可能就要大祸临头了。”
周砥语气淡淡,“我只是不想看着云家重蹈覆辙。”
面对他话里几分辩解的意味,云宓轻点头,“我知道的,周翰林放心,我不会误解周翰林是为了我。周翰林心怀天下,是个好官。”
周砥不再接话,车厢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云宓不自在地开口:
“倘若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她将脚边的碳笼轻推到他那边,再次跟他致谢,“这个……多谢。”
说着便掀了帘子正准备下车,却因刚才的过于惊悸,一时心神恍惚,迈出去的脚突然踩空,她一个趔趄,眼看着人就要从车上跌下去,手臂却被人及时攥住。
云宓回头,便见车内的周砥前倾着上半身,伸直的长臂正紧抓着她胳膊,将她稳在了车辕边缘。
云宓脸上一热,被他整个环在掌心的手臂下意识地挣了挣,青年无声松手,简短吐出两个字,“当心。”
她极不自在地出声,“多、多谢!”
说完便快速而小心地下了车。
云宓坐在车上余惊未定轻拍着胸口,十分懊恼自己刚才的冒失。待心情稍微平复,方把注意力拉回到与周砥所谈之事上,考虑着要如何说服公主放弃演绎《兰陵王入阵曲》。
次日一早,云家便急匆匆请来了大夫,宅中下人私下议论,称十一姑娘昨夜被梦魇住了,今早一醒来就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总是说糊话。
大夫看了后开了退热安神的药方,下人赶紧抓了药来煎着吃了,却依然不见好转。
片刻清醒间,云宓将入宫的腰牌交给绿萼,让她务必入宫同公主说一声,说她今日未能入宫陪她练习了。
绿萼拿了腰牌便入了宫,待她回来,云宓强撑着不适问她,“公主怎么说?”
绿萼便道:
“公主问婢子姑娘做的什么噩梦?婢子按姑娘吩咐的,说在梦里,有一个身穿甲胄之人一直追杀姑娘。姑娘被吓着了,醒来就病了。公主听了很是担心姑娘呢,还说要让宫里的御医来为姑娘诊治,但婢子说家里已为姑娘请了大夫,已吃了药,待明日再入宫向公主禀报姑娘病情。”
云宓听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做得好。”
说完无力地躺了回去。
昨夜她为了瞒过大夫,不惜在这样的大冷天用冷水泡澡,睡至半夜便发起烧来,终成功地将自己折腾病了。
朱砂端来煎好的药,云宓直接让她把药倒了。
两个丫头忧心不已,病成这样还不吃药,终拖成大病。
可姑娘为了骗公主,就是不能让自己的病那么快好。两人这会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干着急,就连二老爷和二奶奶以及五公子都不知实情,都以为真是梦魇引起的。
是夜,云宓被噩梦惊醒,醒来便不住地哭求: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云闳和袁氏乃至云玘听闻都急忙来了樨香院,袁氏坐在床边抱着女儿,一个劲儿地安抚,在感觉到她滚烫的身体,一家人更是忧心如焚。大夫开的药方吃下去竟没有一点用处。
翌日,绿萼再次入宫禀了温宜,温宜与皇后一听,也不由着急起来,当即唤了御医前往云家为云宓诊治。
御医在为云宓把脉时直皱眉头,以脉象来看,分明是风寒之症,可看这姑娘精神恍惚,神志不清,且又持续高烧不退,却又诊不出其它明显病灶,着实让人纳闷。
最后御医也无法,只能开些退热驱寒外加安神的药方,以观后效。
直到第三日,云宓精神已是越来越差,夜里还是噩梦不断,梦里那个身穿甲胄的人总在追杀她。
云家人没有办法,只好去请了一个方士来为云宓作法。
温宜随着绿萼来到云家看望云宓时,方士也正好进门。
众人均向温宜行了大礼,之后随着方士在云宓床前观察一番,对着云宓念念有词,紧接着他转身过来,呈现出一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威严之态,对着众人严厉喝斥道:
“尔等安敢冒犯于本王?”
众人大惊,温宜忍不住后退一步,她分明感觉眼前之人是在看着自己。
这时云闳壮着胆子问:
“不知阁下是哪路神人,还请明示?”
“吾乃兰陵王是也。”
众人一听更是愕然,温宜尤其心惊。
这时云闳又问:
“不知小女因何冒犯大王,还请大王示下。”
“吾征战一生,杀伐太多,罪孽深重,你女还以此弘扬赞颂,实不应该。”
众人为之震惊,温宜更是心中骇然,跟他解释道:
“都是我的错,不关云姐姐的事,还请大王恕罪,不要降罪于云姐姐。我、我以后再不敢冒犯大王了。”
“如此甚好,本王安心去也。”
话一说完,那方士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下人过去将他扶起来。
待他稍稍清醒,又开始对着云宓念念有词一番后,方说道:
“灾祸已解,今晚必不会有恶灵缠身了。”
众人心中大松,围过去看云宓,见她这会儿正安然睡着,便都暂时退了出去。
绿萼送方士出门,到了无人处,塞给方士一包银子,“做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方士接过那鼓鼓囊囊的银袋子,百般称谢后快速离去。
当夜,云宓便没再发过噩梦。
次日温宜再过来看云宓时,见她烧也退了,人也精神了,更是深信不疑,回到宫中便下令停止练习《兰陵王入阵曲》。
待到云宓好转重新入宫时,温宜有些犯难道:
“离父皇诞辰就剩几日了,我拿什么进献给父皇呢?
云宓便道:
“公主何不用之前练过的《将军令》?公主对《将军令》已熟练在心,这几日只需跟乐师配合一下节奏即可。”
温宜随即开怀,“说得对。我这就把乐师叫过来。”
面对温宜对自己的百般信任,云宓内心愧疚不已。
因自己的私心,让辛苦练习了几个月的《兰陵王入阵曲》成了白用功,自己还利用公主的单纯与善良,请方士这样骗她,实在罪不可赦。
“兰陵王显灵”那段有点扯哈,不过古人都十分迷信,大多人对这些鬼神之说都是深信不疑的。
文中说兰陵王“罪孽深重”没有抨击兰陵王的意思,而是从战争残酷的角度出发,一将功成万骨枯,打仗都是要死人的,那些死的人不论敌我,都是生命嘛。
武将自认“罪孽深重”这一说法,历史上是有原型的。秦朝名将白起,临死前就曾忏悔自己杀戮太重,当该死。还有东汉的耿恭,晚年也曾有类似的反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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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