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的大门被狠狠地推开,洛子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站在祠堂前的姑娘。
一身轻薄的丝绸衣裙,外披狐裘披风,如瀑青丝披在身上,面容苍白冷凝,一双黑眸却在无星无月的夜色中熠熠发亮。姑娘的手上,拿着他从不离身的玉锁。
“楠儿……”洛子然脚步一顿,温柔地唤道,“我来接你了。”
阿若抬头,似是怀念般道,“那年你站在别院门口,也是这场景。”
洛子然表情一暗,语调也慌乱起来,“楠儿,你说过原谅我的……”
那年他纳了乔氏,楠儿生平第一次对他冷语,甚至搬到了别院。他连夜冒雨去接她,跪了一夜才能进了门,他抱着她认错,直言他碰乔氏不过是为了免去她的生育之苦,她亲口说过原谅他的!
“没有,她骗你的,她怎么可能原谅你?她对情爱的所有憧憬都是你给的,也是你亲手打破了她所有的美好。”阿若冷冷地看着他,他每一个痛苦的表情都让她有种难言的快意。
沈楠一生受尽至亲的宠爱,人间所有的苦都是在婚后那两年遭受的。阿若只要一想起那个脆弱又绝望的人,便恨不得把洛子然碎尸万段。若不是为了拿到沈楠完整的魂魄,她何必忍这么多年?
“不……楠儿,”洛子然捂着胸口,哀戚地看着她,“都过去了,是我不好,可那都过去了。你回到我身边,我们一起回凉州,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分开我们夫妻。”
“她不会回到你身边的,你还没看清现实吗?”阿若蹙眉,灿亮的黑眸扬起不属于沈楠的坚定,“是你亲手推开了她。”
站在月色下的姑娘眉眼飞扬,那双闪亮的黑眸如夜空般,似有细碎星芒藏于其中,坚定而果敢,她身姿傲然挺拔,不再有一丝柔弱与哀愁。
“住口!”洛子然看着眼前的人,心底一阵尖锐的痛,他双眸漾起近乎病态的决绝,整张脸上满是阴郁,“楠儿,到我身边来……”
他朝她伸出手,阿若忽然嗤笑,“洛子然,你不是意识到了么?我不是沈楠。”
她一字一顿地道,洛子然却充耳不闻,只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那双黑眸却没沾染半分笑意,“不,你是楠儿,你只能是楠儿……还魂阵已成,你只能是我的楠儿。”
风起云动,月色被遮挡起来,男子整个人都陷入夜色中,沉默得诡异。
阿若心下狐疑,眼前的男子仿佛完全看不到她跟沈楠的不同,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她,以看沈楠的目光。这目光让她汗毛都倒竖起来,莫名地觉得恐惧。
“跟他说那么多干嘛?”一道懒散的嗓音从一边的树上传来,洛子然神色一凛,迅速看了过去。
积雪落地的声响,脚步声缓缓而来,好不容易拨开云雾的月色柔和铺洒。
一颗光亮的头在月色下隐约发光,僧人俊秀的眉眼满是不屑与嫌弃,“赶紧动手吧,别浪费时间了。”
“你……没有在闭关?”洛子然认出那人是扬州大隐寺的一元大师,消息中被苏子锐狠揍了一顿闭关半月多……不对,这样的话,苏子锐目的根本不在扬州。
莫名的不安涌上,洛子然压下纷乱,露出温柔的笑容,朝阿若伸出手,“楠儿,跟我回去好吗?我们现在就回凉州。”
“疯了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是谁都认不出来,你真的爱沈楠吗?”一元蹙着眉头,看他的表情似有些不对劲,隐隐警惕起来。
“你住口!”洛子然猛然变了脸色,神情阴郁,“她是楠儿,我的楠儿……那个世外的孤魂已经走了!走了——”
他愤然的嗓音响彻在空荡荡的宗祠内,在惨白的夜色中有几分凄厉。
“你真的觉得,她还会爱你吗?在你那般对她之后。”站在祠堂门前的阿若嗤笑一声,问道。
洛子然心神一震,双瞳颤动,那些反驳的话如同鱼刺般梗在喉咙,说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你不顾家国,与戎羌八部的人做交易,强行把乔氏纳入府中,跟沈楠争吵后更是为了气她强占了乔氏。最后还用乔氏炼制招魂幡,你当真觉得你做了这一切后,沈楠还会继续爱你吗?”阿若空灵的嗓音在冬夜如冷泉击石般清脆,凉薄。
呼吸骤然一停,那些他不愿意回想的细节疯涌而上,洛子然惨然一笑,“为什么不爱?她凭什么不爱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她身子单薄,不能承受生育之苦,乔氏不过是用来替代她而已,我何错之有?世间上只有乔氏与她命格生辰一致,我能如何?为了她,我跟外族交易又如何?”
“你帮助敌国细作混入京城,你有想过西北那些为了保家卫国牺牲的人们吗?沈家是开国功臣,你却以她的名义做着叛国之事,她是对你失望不是因为乔氏,是你一次次的作为不断消磨她的爱,最后只剩下绝望。”阿若蹙眉,不愿意沈楠平白担这些罪名,“她身子不能生育,你不是从小就知道了吗?若你真要子嗣,你何必娶她?何必让她难产而亡?”
若不是多年的宠爱让沈楠信任,她怎么会嫁入侯府?两年婚姻,让她从受尽宠爱的娇贵人儿变成叛国乱家的芳魂,沈家的荣誉被她糟蹋,心死之下她才会自弃。
“不要我提醒你,她的身孕……是怎么来的。”黑眸闪过一抹恨意,阿若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怎么来的?深刻的愧疚从心底破土而出,洛子然踉跄两步,悔恨地闭上眼。他的楠儿绝望的哭叫与痕迹斑驳的身子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是他毁掉了楠儿的信任,把最大的危险带给了她。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少年时期的一眼万年,他认定这个羸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碎掉的精致娃娃是他此生的最爱。多年呵护,他才让那个冷漠的娃娃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炙热的爱意全部灌注在这朵娇弱的幽兰上,他天真地以为这就是一生。
但人的一生太长了,婚后他忽略的一切问题开始不停地出现。她身子太弱不能有子嗣,而他的身份和责任必须有继承人。她的命格注定过不了二十,他需要一个同样生辰的人来炼制招魂幡。
沈楠是岐山沈家的人,命格特殊,整个大齐都没有同样的时辰八字。沈老花了十多年,才找到一个……戎羌八部大汗的小女儿。
为了得到那个姑娘,他与大汗达成了合作。乔氏入府,满足了他娘纳妾的恳求,也顺利地掩盖了他所有的谋划。只是,沈楠知晓后却只是失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呢?他明明……只是为了她啊?他只爱楠儿,哪怕后来一无所知的乔氏为了争宠对他下药,因那一夜怀有身孕,他都不曾犹豫过,一心只想以她炼制招魂幡。
为什么当知晓乔氏有孕后,楠儿会绝望地提出和离?他哀求,他解释,甚至发誓……都无法唤回她眼中的爱意。也是那份冷漠,让他失了分寸。
“不是……不要恨我,楠儿……我只是太爱你了……”
那明明是他最爱的人,是他最娇贵的妻。
一元与阿若交换一个眼神,阿若收起讽意,“姐夫,放了她吧。阿姐太累了,她想要安息。”
洛子然浑身一震,怔然抬头,看着那个眉眼已褪去清冷,黑眸清明的姑娘。
连她……都不像楠儿了啊。她怎么可以不像?她的琴,她的眉眼,她的身子,都应该是楠儿的啊!
这一切,都应该属于他的!
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深刻而缱绻,眉梢轻轻一压,眸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意。随即,他晃了晃身形,像是全身乏力般跌坐在地上,轻抬眉眼,凄楚而茫然,“让我……放了她?”
他那神情让阿若无端地想起刚开始的时候,那个俊美的少年温柔地牵着沈楠的手,对她说以后会护着她,让她不用害怕。
黑眸微柔,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而他目光怔忪,似是透过她去看那抹芳魂。
“你的爱太累了,你的背叛也太痛了,她都不想要了。”阿若缓缓地伸出手,展开手心上的玉锁,“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怔怔地看着那玉质一般的玉锁,几乎每一晚他都要轻抚着诉说他的思念。如今,要他放手吗?连唯一的寄托都要夺走了吗?
“楠儿她……临终前一直在说着让我放你离开。她在最后的时光,没有问我们死去的孩子,也没有说我半句,全部都是你……”洛子然喃喃自语,动作极慢地抬起手。
她说四年之约……但其实她知道,阿若一旦隐入市井,就可以脱离这一切了。
修长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指抚过玉锁,握住了阿若的手腕,洛子然的笑容带着一种不可抑止的疯狂,猛地把人扯进怀中,一手狠狠地扣着她的咽喉。“为何是你?你到底有什么好,让她为了你不顾一切地筹谋?”
“阿若!”一元大骇。
“别过来!”洛子然掐着她的手一紧,阿若的面容浮现一抹痛色。他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楠儿,谁都不能再次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洛子……然,你清醒点。”阿若皱着眉,偏头避开他温热的气息。
微凉的指尖寸寸抚过她的脸颊,无视她厌恶的目光,洛子然笑了,低哑的嗓音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我很清醒,楠儿……我已命人准备好了,等到了凉州,你只要睡一下……等你醒来,你只会是沈楠。”
阴冷的嗓音诉说着骇人的话语,阿若无端地想起司州的假方守仁,心下一凛。他该不会被刺激过了头,死活要把她变成沈楠吧?
一元警惕地停在不远处,洛子然咧出笑容,悠然地道,“你放弃了苏子锐,不就是为了要来我身边吗?楠儿,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了……”
阿若无语,搞了半天,真正的疯子在这里啊?喉间的力度越发的紧,她呼吸都断断续续的,手心却死死地抓着玉锁。
蓦地,锋利的箭破空而至,洛子然扣着阿若旋身闪过,抬头看到策马飞奔而来的那道挺拔身影,忍不住笑了。
苏子锐眸色冷厉,动作流程地搭箭,挽弓,弓弦紧绷。“放开她,你走不掉的。”
洛子然收起唇角那丝冰冷的笑意,冷不防地掐紧她的脖子,将她紧按在怀中,那双森冷的眸子紧盯着他,“你没有去扬州,你去了西北。查乔氏的人是你……对吗?”
“本官奉命密查,凉州知州已证实欢娘与乔氏的户籍是伪造,她们都是戎羌部落的人,这几年镇远军的军情密报及朝中人事调动均有从芙蓉楼渗出,依兰香的秘密和洛侯爷为了保住容颜而枉死的婴孩,均已被查实,证据确凿,宗祠也已被包围,侯爷……还是认罪吧。”苏子锐淡淡地道,箭尖纹风不动地瞄准,仿佛没有看到被洛子然扣在身前表情痛苦的姑娘。
“认罪?呵……”洛子然叹笑,眼底不屑,“你以为仅凭一面之词便能把我定罪?”
苏子锐眉眼不动,声音漠然沉稳,“刑部办案,从来不靠一面之词。芙蓉楼已被督察院封锁查办,你与欢娘私通的信函如今已放在御案上,还有牛家庄村的几位长老,均已认罪。不知道侯爷……还想听到什么证据?”
洛子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全是一沉,身上的杀气一下子暴涨,“苏子锐……我果然不应该留你。”
洛尹对他出手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因忌讳招惹苏清而放过他。怪他当时被苏清暗查西北的事扰乱了,如仙那个蠢女人又私自派嫣红去寻阿若,他怕在开阵前出什么意外,截了洛尹的追杀。
你们这些大佬谈判归谈判,能不能先放了她?阿若被勒得呼吸困难,还要旁听这些她根本不懂的暗语,她忍不住咳了两声以示存在感。
“若你此刻认罪伏法,洛贵妃应该还能跪上一夜求个情,留你一命。”苏子锐眸底一凛,淡讽着,“你带来的人已被制服,侯府与你那位何先生亦已被押下,如今,到你了。”
放人?认罪?
“呵……”洛子然忽然满不在乎地笑了,拥紧怀中的姑娘,“若我非要鱼死网破呢?你舍得吗?”
他笑着,故意蹭了蹭姑娘的脸颊,全然不顾她的挣扎。
月色下,苏子锐眸光深寒刺骨,浑身戾气暴涨,挽着的弓拉满,弓弦紧绷。
“啧啧啧,你看,一个舍弃你的女人,都不舍得……看不出苏大人还是个情种啊……”洛子然眉间一缕厌倦,看着他笑了。那个清冷的男子拉满了弓却始终不曾射出那支搭在弦上的利箭,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会伤及他怀中的人。
不知道为何,他这样反而让洛子然生出一丝感慨。
“比不得侯爷,”苏子锐眼泛凉意,“人死了还如斯深情。”
活着的时候干尽伤她之事,死了反而情深无悔?可笑,偏生世人还称颂这种浅薄的深情,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罪行。
洛子然眼底一痛,妻子那决绝冷漠的眼神与眼前男子厌恶轻蔑的眼神重叠,他蓦地呼吸一窒。凭什么?凭什么他做尽一切,最后理应成为他的楠儿的人还是会回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凭什么!
“你根本不懂,为了楠儿,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还魂阵已成,她就是楠儿!”洛子然愤恨地道。是的,沈老说过那个阵法倾他一生之力,不会失败的,她就是沈楠。
“阵法没有成,”一元嗤笑一声,淡漠地看向他,眼神褪去了慈悲后只剩下目空一切的漠然,“沈楠的魂魄有一半被你封在了神魂锁上,招魂幡里头魂魄不齐,根本无法还魂。”
不管沈楠愿不愿意,若阵法成,那阿若就会被替换。但……洛子然阴差阳错地封印了沈楠半魂,不整齐的魂魄如何抢夺完整的神魂?
像是故意般,一元勾起唇角,平日慈和的僧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一股妖邪之气,漠然的眼眸染上几分嘲弄,“看,你自以为是的不舍,毁掉了沈楠的生机。你的行为跟你的深情一样,一样的可笑。”
洛子然瞳仁骤缩,那些他不肯相信的话语仿若锋利的刀尖,就这样扎入他的心脏,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言语的痛。
他浑身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死死地看着他,“不……不是的,她就是楠儿……若她不是……呵呵……”
他猛地紧扣着阿若的咽喉,满脸尽是疯狂,“苏大人要我认罪?可以啊,用这个女人的命来换……呃!”
胸口一阵剧痛,洛子然表情剧变,颤巍巍地低头,看到怀中的姑娘反手握着一根发钗,而发钗尖锐的钗尾正深深刺进他的胸口。
“成王败寇,能不能有点品?是男人就靠实力说话,动不动就要一个女人陪葬算什么本事?”阿若掰开他的手指,回头,黑眸满是睥睨与轻蔑。
“你找死!”洛子然勃然暴怒,身体却被阿若猛然发力推开,抽出刺在他心头的发钗。痛极之下,他手覆上腰间,想要抽出软剑,伺机而动的一元迅猛地挥出一掌隔开他的动作,同一瞬间,利箭却瞬间刺穿了他的肩膀。
“若若——阴时已到!”
洛子然对沈楠绝对是爱的,只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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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