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色随着细雪的飘落多了几分萧索,而华灯璀璨的芙蓉楼却蔓延着一片热情如火。
花枝招展的风尘美人摇曳着腰肢,调笑娇嗔,坠仙髻以牡丹和琉璃珠花点缀,不见丝毫俗艳,反而衬出那张轮廓鲜明的美艳面容更精致,人若怒放的富贵花。
“欢娘,何时能喝上一杯?”
美人斜睨,风情万种,“等如画伺候完大人,欢娘便来赠兴一杯。”
醉醺醺的男子搂着美人哈哈大笑,欢娘一路穿过亭台楼阁,走过男子低吼女子半爽半痛的吟叫声不断的九曲回廊,抛下一切奢靡之音,转入后院。
随着人声远去,欢娘脚步越来越快,及地红裙在地上旖旎。飞快地打开寝楼的门,她没有点灯,熟练地绕过圆桌,走上二楼。
无声无息地摸索到墙上的画轴,白皙的手探进画轴里头。蓦地,一声细微的响声在黑暗中响起,仿佛有什么变动。
欢娘没有点燃烛火,径直避开太师椅走进内室。平整的墙面不着痕迹地开了一个壁龛,欢娘动作迅速地拿出里头的东西。
唰的一下,内室墙上的烛火忽然燃了起来。欢娘脸色大变,飞快地转身。
精致的烛台下,娇艳的美人斜靠在短榻上,衣上的凤尾花在烛光晃动中宛如燃烧般明艳,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如仙?”欢娘轻蹙眉头,不悦地道,“你不是在招待大理寺的林大人吗?怎么闯进我的寝楼?”
芙蓉楼的人都知道,老板娘的寝楼是唯一不能擅闯的禁地,多受宠的姑娘都不能在这里放肆。
“来得少,也没发现这寝楼中的奥秘。”如仙娇笑着看她双手背在身后的警惕样子,“没想到欢娘瞒着侯爷……藏了这么多秘密。”
欢娘脸色一冷,美艳的容颜透出一丝鄙夷,“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是侯爷不知道的?你不知道……那当然就是你没资格知道了。”
懊色飞闪在眼底,如仙摇着团扇站起来,“侯爷说了,你的东西……由我来接管。”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老娘的生意?”欢娘不屑地笑了,眉眼倨傲,“不过就是侯爷不要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是夫人托世不成?”
“闭嘴!”如仙顿时大怒,她生平最恨的,就是长得最像沈楠却唯有她被洛子然安排得远远的。拿起手边的瓷瓶,她狠狠地砸向欢娘。
内室不算大,瓷瓶摔在铺了毛毯的地上,没有碎裂。欢娘嗤笑一下,懒得理会她撒泼,转身欲走,却猝不及防地如仙抓住了手臂。
“把东西交出来!”如仙不管不顾地去抓她藏在身后的东西。
欢娘没料到柔弱不堪的人发起狠来这般难缠,怒极之下狠狠地甩开她,那纤细的身子撞在太师椅边,狼狈地摔在地上。
“这是……戎羌的文字……”如仙吃痛地半支起身,不经意扫过地上散落的文书,蓦地睁大了眼,“你……你是戎羌人?”
一时间,芙蓉楼有名的香气袭来,如仙福至心灵地想起这种香气的尾段,是关外才有的依兰香……嫣红身上常带的香气,不就是依兰香吗?
欢娘脸色大变,娇柔的魅色骤变冷厉,飞快地掐着如仙的脖子,声音低柔,“我不是说了吗?这寝楼不能进,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你……侯爷不会放过你的!”如仙双手抓着她的手,却发不出一丝力气。惊骇的眼神瞪着眼前气息都变得陌生的人,“侯爷他……”
欢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般扬了扬眉,“蠢货,老娘能在这京城安然至今,你的侯爷功不可没呢。”
如仙惊恐地睁大了眼,看着那张美艳的面孔逼近,心跳如雷鸣般激烈,整个身子却软弱无力。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死死地瞪着欢娘,惨白的面容显得楚楚可怜。
“啧啧,”欢娘爱怜地看着那张泛着灰败却依然美得惊人的脸,轻柔地低喃道,“可惜了这么一张脸,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空气被挤压,一阵冰冷的寒意从她心底蔓延全身,如仙如置身于死亡的阴影下,眼角不自觉地流出两行清泪,心底绝望地喊着那人的名字。
侯爷……
突然,一股冰凉的气息袭击了欢娘的脖颈,让她全身瞬间僵硬,双目难以置信地暴睁。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悄然架在她肩脖上,白皙修长的颈边缓缓地流出一缕红。
瞳孔颤抖着,欢娘偏过头,颈中又是一痛。夜色之中,昏暗的烛火之下,她只看到了一双如幽潭般的眸子,目光森冷异常,犹如寒冰刺骨。
“苏……苏子锐?”欢娘哑着声道。
男子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黑暗中,握着长剑的手臂结实有力,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般,危险十足。
下一刻,外头开始嘈杂,隐约往这边而来,欢娘蓦地一震,飞快地扬手。
手中的粉末还没来记得飞散,寒光一闪,她的手臂已传来剧痛,素来魅惑轻眯的眸子猛地瞪大,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半截手臂从她眼前落下,跌在地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扬开的粉末混着血安静地流淌在地上。
“啊——”惊恐的尖叫戛然而止。
如仙瑟缩着看着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挥剑砍去欢娘的手臂,又毫不怜香惜玉地一脚把那个被整个京城的欢场捧在手上的人踩在脚下,制住了她所有的挣扎。
心跳如雷鼓暴跳,她忽然想起他之前的那句,刑部没有不打女人的坏习惯。脊背一寒,如仙飞快地抓起裙边的信函,藏在裙下,像是受惊般往后退。
“刑部办案,闲人避让。”苏子锐眼尾都不曾扫向她,只是沉静地看着欢娘。
“奴家犯了何罪,让大人这般对待?”欢娘凄厉地哭喊着,搁在发边的手指轻动。
“本官奉命,抓拿戎羌细作,陆欢。”苏子锐冷道。
欢娘一顿,缓缓地抬起头,咧出一抹笑。下一刻,她整个下半身卷起,诡异地飞踢,同时,手腕一翻,手中的金钗化成一道流光,向缩在一边的如仙疾射而去。
苏子锐后空翻起挡开,如仙的尖叫还没发出,金钗已射进她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欢娘看准机会,猛然朝窗户冲去。苏子锐反应极快地右手挥剑砍出,落地之际旋身,左掌毫不犹豫地拍出,一股浩大雄厚的劲道轰然朝她背心而去。
后背一阵火热的辣痛,欢娘猛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被掌风撞出窗户,翻身跌下外头的荷花池。
一队拿着刀和灯笼的人马飞快地往荷花池集结而来。苏子锐站在窗边,神色难辨。
他曾在这里,把一个聒噪又大胆的姑娘丢下湖中,让那姑娘气了许久。那双因怒气而闪亮的明眸如同活水,生气十足,跟如今沉静如冷泉的黑眸完全不一样。
唇边勾起一抹讽笑,黑眸戾光一闪。
还没恢复平静的池水骤然爆发起来,水花带着劲道四溅,一抹轻盈的身影从中跃起。迅雷不及间,一道身影从窗内跃出,当胸一脚,恨恨地踢向企图翻上屋檐的人。瞬息之际,又猛然一个回旋横扫,那人来不及反应便砸向九曲回廊的边上。
被惊扰的客人尖叫着四窜,欢娘发髻凌乱地跌在地上,数把朴刀瞬间架在她脖上。
苏子锐安静地立在九曲回廊上,在一片混乱中显得分外突兀。
“啧啧啧,”慌乱之中,一扇门随意地打开,一袭石青弹墨藤纹云袖锦袍的男子慵懒地靠在门边,手中折扇轻挑着怀中娇艳美人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瞧我们苏大人多么的不懂怜香惜玉,风姿绰约的大美人说踢就踢。”
怀中的美人吓到发颤,一张小脸苍白,琥珀色的眸子含着春水,整个人柔弱无力地钻在他怀中。
“确实不如林大人好雅兴。”苏子锐轻挑剑眉,淡淡地讽道。
“大人……”如画靠在林子言怀中,小手轻扯着他的衣襟,“我……呃!”
柔若无骨的小手被捏住,放到她眼前,指尖捏着几不可见的银针巍颤颤地泛着黑泽,林子言笑容温柔,俊颜满是柔情,“真是不乖的姑娘呢,这等场景,你好好隐藏不就行了?我大理寺也没有不打女犯人的坏习惯呢?”
白皙的手慢慢扣上她的脖子,如画被迫仰起头,没有了发饰和额发的遮挡,轮廓鲜明的面部线条非常明显,跟大齐女子略有不同。
“都说戎羌女子多明艳,看来是不假,可惜了。”林子言勾唇一笑,折扇唰地打开,狠狠地挥落手中的姑娘。“拿下吧。”
苏子锐嗤了一声,懒得理会这人的心口不一。
“大人,如仙不见了。”北里匆匆地从寝楼的窗跃下来,沉声道。
黑眸一冷,苏子锐抬头看了眼那扇大开的窗,“搜。”
“诶,是!”北里连忙挥手叫人。
“大人,”齐七从屋檐上轻跃而下,脸色紧张,“定北侯忽然带了十几亲卫,往城外而去了。”
话音一落,苏子锐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脸色冷凝,“通知左督察御史,封了这芙蓉楼,若有反抗者,视同通敌,杀。”
“是!”
“北里你带着人往牛家庄村宗祠埋伏,伺机而行。”
“那……侯府那边呢?”北里试探地问,他家大人跟定北侯的恩怨他从头看到尾,这是好机会,阿若应该在侯府里头,怎么大人好像没打算去?
苏子锐眉头轻挑,如寒夜般的眸子轻眯,目光森冷。“不用管了。”
人都不在那,还管侯府怎样?
牛家庄村的宗祠内,黑压压的一片。
自打被刑部和督察院的官爷从地下挖出不少婴孩祭品后,这里就成了全村的禁地,在做了几场法事后,已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晃荡了。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急促而慌乱,在这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大门被轻巧地推开,来人毫不犹疑地往中心的祠堂跑去,直到进了里头,关上门,才融进一片漆黑中急促地喘着气。
蓦地,一只大手搭上她的肩膀。
“啊——唔!”骇然的尖叫戛然而止,屋外差点被吓得振翅高飞的鸟儿探了个头,没发现大动静后又缩了回去,安心地栖息。
“你一个偷溜进来的叫什么啊?”一元无语至极地瞪着被他捂着嘴的人,眼泛鄙夷。
阿若拉下他的手,拍了拍胸口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拜托,你这样忽然搭上来,谁知道你是人是鬼啊!”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一元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东西到手了?”
就是因为平时做了不少……咳咳,阿若脸色古怪地揉揉鼻子,从怀中拿出一物递过去,暗忖他们明明是正义之士,怎么搞得像是地下交易一般。
就着月色,一元细看着手中的玉锁,眨了眨眼,“这就是传闻中的……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你确定吗?”
唰的一下,一点火光在他们之间亮起,从下而上的光映照出一张阴森的脸,“没错,就是它。”
一元和阿若不约而同倒抽一口气,“不要忽然出现吓人啊混蛋!”
“我一直站在这里,你两目中无人还有理了?”齐绍真狐狸眸哀怨地扫了他们一眼。
阿若两人默默地低头,他们确实没注意到他。
细细打量一元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把雕刻精致的玉锁,看起来就是富贵人家打给孩子的长命锁。齐绍真蓦地轻笑,“没想到师傅给他的念想,居然成了对楠儿的禁锢。”
“就是这东西,让沈楠离不开?”一元看向阿若。
“这是神魂锁,沈家的传家法器。”阿若描绘着玉锁上面的花纹,边角上有不明显的裂痕,那是当年沈楠知晓沈老想要借尸还魂的意图后,气愤之下砸的。
沈楠天生体弱,八字也奇特,易招梦魇,沈老便把神魂锁当长命锁给她戴。她死后,她的贴身之物被交予洛子然,他怎么也想不到,洛子然在谋士的帮助下知晓这东西能锁魂镇魄,想要沈楠常伴身边,阴差阳错地把沈楠禁锢在里头。
“那招魂幡呢?”一元记得慧明提及当时的情况,沈楠是有炼制招魂幡的,为何魂魄不在那?
齐绍真眼神一暗,“本来,洛子然以乔氏炼制招魂幡,是寄养楠儿的魂魄,可惜他想要楠儿常伴身边,动了神魂锁……楠儿的一半魂魄被收进锁里,招魂幡里头只剩下半魂,这也是那个阵法无法成功的原因。”
招魂幡是以生辰一致的人来炼制,寄养亡者魂魄,幡灭则魂现,才能完成借尸还魂,也在魂现的那刹那才有机会……让魂魄安息。
但那日沈楠没有出现,他和阿若便知道洛子然有什么东西把沈楠的魂魄禁锢了。
“既然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找人炼制招魂幡了,沈老为何还要把神魂锁交给洛子然?”一元是不懂这些人的脑子的,他在山寨就懂了一个道理,做太多容易坏事。
阿若叹口气,沈老用的禁术,是以阿若的异世之魂滋养一具身体,直到开阵置换沈楠的魂魄。但是身体与魂魄的契合是机缘,并非每个人都能如阿若这般。沈老的原意是沈楠还魂后魂魄会不稳定,以神魂锁镇魂。
一元听完后,忽然叹笑,“千般算计,却没想到一开始便毁在洛子然手里。”
可不是么?原本沈楠虽不想完成阵法,但沈老的遗愿就是启阵让沈楠重生,齐绍真可以放弃一切去完成这个阵法。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阿若,都只希望借助这个阵法让沈楠安息,因为那才是沈楠真正想要的。
只是,洛子然把沈楠禁锢在神魂锁中,在阵法开启时沈楠并没有完整,无论是他想要的,还是阿若她们想要的都没有实现。
所以阿若当机立断,装成了沈楠。齐绍真一开始便有疑惑,但他选择了沉默,没有露出破绽。阿若花了一个月养伤,期间不着痕迹地把侯府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
“洛子然不可能把东西放在凉州,那就只能在他寝房或者他身上。”这是她最不愿意找的方向,洛子然此人多疑,她废了好大功夫才让他相信自己是沈楠,连废了多年的琴艺都翻出来苦练了。而这个相信,还归功于洛贵妃的宴会。
“你还真行,一身痞气居然也能装得像模像样。”一元被苏子锐拿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连他都相信,可见阿若当时有多像沈楠。
“我的琴和我的仪态等等是阿姐手把手教的,跟她别无二致。所以,才有了进出他寝室的机会……”想起方才,阿若后怕地僵直了身体。
敏锐地觉察她的情绪变动,齐绍真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可,你为什么不找苏子锐帮忙?”他们对上洛子然,基本没什么胜算,只能冒险从他身边下手。但苏子锐有背景有手段,若能加入这边,肯定会更顺利。
阿若与齐绍真对望一眼,摇了摇头,“我们自己处理,那是沈家的事。若苏大人插手,那就是朝堂的事了。”
沈家当年强行招魂才会有这一切的后续,只能由沈家的后人和阿若自己来终结这一切。甚至连秦霜,都不曾清楚地知晓这些内情,她更没理由把苏家牵扯进来。洛子然对沈楠已成病态的执着,就算不是为了他,阿若也会为释放沈楠的魂魄而应阵,没有人能阻止。
“更何况,他想要人试验,害死了小蛮,毁了方静生的人生……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要亲手毁掉他。”洛子然心计手段均有,要毁掉他,就必须从他的心,他的精神支柱彻底摧毁。
新仇旧恨,阿若从来没打算放过洛子然。他不一定会死,但她绝对会让此人生不如死。
一元想了想扬州那一场至今还在余震中的盐政,顿了顿,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一脸晦暗的师兄妹两人,眼底泛起讽意。
说的那么冠冕堂皇,还不是觉得秦霜那个疯女人和苏子锐这个极有脑子的疯子会把这场诡异的事搞得更混乱更难收场?他们跟这对师兄妹不一样,他们可没这么多顾虑,为了这两个人,肯定不止大闹一场,在铲除洛子然的同时必定会不小心把沈楠也顺手解决掉。在他们看来,沈楠才是让阿若和齐绍真活得不痛快的罪魁祸首。
可以预见,这两人插手,洛子然死不死难说,但沈楠一定魂飞魄散。
这么一想,一元也理解这对师兄妹一意孤行的做法。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对两人此事过后的遭遇还是不抱任何同情。
“洛子然会这么容易对付吗?”一元丢开这些事,想到那个对沈楠偏执的人。
阿若抿了抿唇,黑眸滑过嘚瑟,期待地轻眯了起来,“我把在书房找到的一些东西给了苏大人,加上你在西北查到的……洛子然翻不了身。如今,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这根本就是送了份大礼给苏家。”齐绍真有点不是滋味,他熬了快两个多月,结果好处都被苏子锐占尽了。就凭这些证据,别说洛子然,把洛家整个端了也差不多。
“听起来已经差不多了,那然后呢,我们要做什么?”一元把玩着手中的玉锁,没瞧出里面藏了什么人。
阿若笑了笑,拿过玉锁放在月光下,看着晶莹剔透的玉锁轻道,“等待时机,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