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将近一个时辰,阿若终究受不住那股始终萦绕的酒气和越来越多的问候打量,找了个由头便避了出来。
“姑娘,你脸色不太好,要不,云烟去跟贵妃娘娘求个情,让姑娘去偏殿休息一下?”云烟扶着她坐在林中凉亭中,担忧地道。
阿若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云烟给她系上狐裘后,便快步往正殿而去了。
抬眸所及,是白茫茫的雪景,点点红梅如血,阿若疲惫地闭眼靠在柱子上,脑中反复想着方才的画面,每一帧都在翻动。
雪色的狐裘包裹着单薄的姑娘,闭起那双黑眸,眉宇秀气却透着不易觉察的疏离,清冷而高贵。秀雅的面容在淡妆掩盖下仍有一丝病态,不见惨淡,反有种弱不胜衣的楚楚动人之姿。放在狐裘上的手指纤细白皙,指节光裸,没有任何饰品。
蓦地,无端的警惕袭上,她瞬间挣开眼。
雪中的凉亭有着荒芜萧索之色,男子身穿绯红色官袍,剑眉冷眸,面如冷玉,黑发高束成髻,清贵如九天之上的谪仙。偏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正探向她眉心。
黑眸淡漠沉静,阿若压下惊讶,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看着他,“这位大人,有事么?”
她的嗓音干净清灵,如水沁凉,陌生的语调瞬间扑灭了他心底的灼热。
苏子锐冷冷地看着她,悬空的手略显狼狈地收回,负在身后紧握成拳。
她没有回避,直愣愣地回望着他,两人仿佛较劲般对望,直到他艰难地移开目光,掩去眼底的克制。
黑眸闪过了然,阿若别过头,轻声道,“抱歉……”
说罢,她忽然站起来往外跑去。
才一步,她的手腕已被攫住,不受控地停下脚步。步摇晃动,流光轻动,似有光掠过她润泽的双眸。
“齐若语,”苏子锐轻眯眼,锐利的眼神一瞬不闪地锁着她,沉声道,“我说过的话,你是一句都没记住么?”
“我不知道大人你在说什么……”阿若轻蹙眉,神色有被冒犯的不虞。扣在手腕上的力度不算大,但她就是无法挣脱。
她冷淡的面容比言语更伤人。苏子锐的眸底翻滚着冷怒暗涌,“是你亲口说,不会放弃我的……”
黑瞳轻颤,阿若咬着唇,半响才抬眸,眉宇间的疏离没褪去半分,此刻更显凉薄,“这位大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大人何不往前看?有些事无力改变,便没有必要执着不放。”
执着?谁都能说执着,唯独她不能。
含冰的双眸忽然渗入戾气,骨子里的偏执骤然如野蛮的兽类蚕食从来清明的理智,不曾曲折的傲气如同挺拔清越的身躯向她弯下,阴狠的目光包围着她,“你凭什么决定这一切?在你眼中,我便是随意可弃?”
那抹冷淡太过碍眼,像针般密密麻麻地刺在他心间,此刻他只想让她感受同样的痛,方得快意。眼前的姑娘不应该如此冷淡,她必须给予回应,才能平复这段时日以来的惶恐。
“若你曾跟阿若相熟……那你该清楚,如今在你眼前的是谁。”黑眸难掩愧疚,却没有他想看到的情意,阿若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那只抓着她手腕的手蓦地紧了紧,她的身体吃痛不受控制地轻颤,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阿若委屈得眼尾发红,冷然直视着他,“放手!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有他眷恋的生机,没有带笑的戏谑,更没有他看过的情意……她委屈的神情让那些情绪的猛兽骤然被禁锢,苏子锐轻阖眼帘,忍下翻涌而上的酸涩感,略微沙哑的嗓音低得近乎耳语,“我只是,很想……”
她。
不是眼前的人,是那个曾笑着跳进他怀中,说要给他买好吃的姑娘,是那个在阵内穿着嫁衣,与他拜堂成婚的姑娘。
他很想她。
这些日子洛子然使了不少手段把她从他的世界隔绝,但如今亲眼看到她的面容,那种疯狂滋长的思念像是突破了压抑般汹涌而出,连那陌生的冷漠眼神都不能封住这些几欲失控的思念。
气息一顿,掌下的脉搏清晰传来,苏子锐猛地抬眼,眸底闪过一抹戾意,薄唇微掀,“你……”
“放开她!”
一声低喝传来,紧接着一道亮光急掠而来。
苏子锐眼疾手快地放开手,微微后仰,白瓷在他们之间飞闪而过,砸在后面的石柱上,碎片四溅。
心念一动,他抬手挡在她苍白的脸颊边,碎片瞬间在他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阿若看也不看地转身朝来人跑去,迎上他伸出的手。
“楠儿……”洛子然轻颤着拥着她,低头轻柔地道,“你……”
黑眸笼上水汽,阿若难掩愧疚,“阿楚哥哥,他是阿若的……对吗?”
洛子然眸色一暗,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不是……你忘了?她只喜欢你,其他人在她眼中都可有可无。”
阿若不可自抑地颤抖着,黑眸茫然,“真的吗?”
苏子锐看着那边的两人,唇边一抹讥诮的笑,神色越发凉薄起来,“洛侯爷什么时候对冬日宴也感兴趣了?”
洛子然安抚地把人拉到身后,才阴翳地看着他,“苏大人又什么时候对女眷宴席的地方感兴趣?”
“我来寻人。”苏子锐干脆地道。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洛子然把身后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她是我的……”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嗓音没有一贯的冷然,反而隐约有一丝颤意。
洛子然看着那双执拗的眸子,吞下复杂的思绪,低声道,“她已不是你要找的人了。苏大人……请你自重。”
“让开,洛子然,”苏子锐眼带恨意,声音一沉,“让她自己说。”
他自虐般认定,刺向他的刀,必须是齐若语自己握着才有资格。
交接的目光如利刃,无声的较量在缓缓蔓延,跟在洛子然身后的阿若低垂着头,睫毛忽然轻颤,缩在狐裘里头的手紧握。
“苏大人,”阿若走出洛子然的遮挡,平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应该明白,若她心中有你,那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便不可能是沈楠。”
若有了牵挂,那姑娘怎么会舍弃自己?
瞳孔骤然颤动,苏子锐脸色煞白地看着她漠然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迈步离开。
“楠儿,你……”洛子然眸中难掩惊疑。
阿若脸色苍白,黑眸分外清亮,“阿楚哥哥,已成定局的事,何必再徒留希望。有些人,终究不属于这个世间了。”
果然是他的楠儿,对无关之人冷情果敢。心底紧绷的弦骤然一松,洛子然眉眼染上温柔。
脚步忽然一停,眼泪无声地跌出眼眶,洛子然心头一惊。
阿若望向洛子然的眼神掩不住愧疚,怅然道,“阿楚哥哥……我如今都能跑起来了……我原以为此生都不能肆意奔跑。”
沈楠从出生到死亡,多走几步路都会难受,遑论奔跑。洛子然的心瞬间因这句话痛了起来,那些疑虑刹那间尽数消散。
“可是这代价……太大了。”她如今的康健,是以最爱的妹妹来换的,清冷的瞳仁满是哀伤。
洛子然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抹绯红的身影还执拗地站在原地,“会过去的……楠儿,都会过去的。今日我本想求陛下赐婚,但陛下先提了靖安公府的六姑娘……便只能作罢。但没关系,楠儿,等我们回凉州,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靖安公府的六姑娘对他势在必得,这几年靖安公府也曾请过圣意,只是他一直拒绝。若此时求赐婚,那必定得罪靖安公府,他不想在回凉州前再生事端。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阿若垂着头,怕冷般双手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整个人被雪色包裹着,低声问。
“如今那边正值严冬,大雪封路。等年后,我们便启程。”
“好。”
苏子锐站在梅林中,身上的绯红与枝头的红梅相映衬,在雪地中分外鲜明。良久之后,他慢慢地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细腻的触感,还有那不稳的气息与脉搏……
那个人总是说……脆弱的身体无法支撑她强大的灵魂。
“苏三。”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寒霜似的声线蒙上了一层轻浅的杀意,在雪地里几不可闻。
白茫茫的雪地里,忽然立了一抹暗色的身影,如幽魂般零零丁丁地出现,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掘地三尺,我要齐绍真。”
苏子锐轻阖双眸,如玉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深邃而平静。嘴角微勾,整个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笑意。阴阴沉沉了一天的晦暗天空,又开始慢慢地飘落细雪,为这个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再添上纯粹。
不算大的梨花原木桌上摆放着六道精致菜肴,小炉上滚烫的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人不禁垂涎,冬日罕见的清蒸河鱼几乎没动两箸,翠绿的青菜也还剩半份。
李氏看了看脸色从容的苏清,又看了眼一贯冷清的苏子锐,隐隐叹口气。虽然世家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她真的很希望有人能说一句话打破这冷得连滚烫的火炉都热不起来的氛围。
看着这父子两,她觉得胃有点疼,也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只得让人撤了桌上的东西。
今日年关,今日祭过祖先后一起吃顿饭,没想到父子两人一个比一个沉默,让李氏讨了个没趣。想起冬日宴时别人提起家中的热闹,她由衷地羡慕,什么时候家中能多几口人……
不,不要太奢望,多上一口人都可以的,要活的。
撤了膳食,女婢奉上了茶,不到半响便有仆妇进来回了礼单。
“这是谁家要办喜事?”苏清看了眼,心中迅速地过了一遍最近京中人家的大事,“是舅兄家的么?他先前说起准备与礼部祁大人家结亲,这是有定数了?”
“是啊,昨日冬日宴上,我跟归远侯夫人说起他们家二姑娘的婚事,说是定了祁家四公子。我便让她们先把添妆礼单给准备了。”
归远侯府是苏子锐生母的娘家,李氏是主母病重后才进门,而且苏清是得了侯府的承认才提的亲,故她跟那边的关系也算不错。这些年她操持苏家,侯府看在眼里,苏家父子也不是他们能拿捏之人,关系基本也是靠李氏和府中女眷联系。
冬日宴……不着痕迹地看了坐在一边优雅地饮茶的儿子一眼,苏清难得问了句,“昨日宴席上可有什么趣事?”
自家老爷平日也极少问及这种宴会的琐事,李氏有些意外,“也就寻常。倒是有件趣事,洛贵妃素来盼着定北侯爷再娶,昨日席间,侯府最近来的那位娇客可把靖安公府的六姑娘气坏了。”
茶盖轻合,发出不轻不重的脆响,李氏莫名地心下咯噔一下,连忙笑着道,“您知道,那六姑娘自打侯夫人沈氏去后,便一直念着要嫁入侯府,连靖安公夫人都隐约向贵妃提起过。没想到竟横空出了这么个娇客,当下她便想给人使绊子,手段又不够新颖,结果得不偿失。”
一直沉默的苏子锐手一顿,难得看了她一眼,以示他在听。
这种话题他极少加入,李氏有些受宠若惊,以为涉及什么案情之类的,不由得说得详细了些,“她在贵妃面前故意提起当年侯夫人的掌上舞,还笑那姑娘既然是侯夫人的妹妹,想必也是会这舞蹈的。须知当年沈氏一舞动京城,尤其是佳人已逝,根本不能比。那姑娘也促狭,直言身上有伤,不宜跳舞,倒是可以弹琴。”
“弹琴?”苏子锐眉间一凝。
“对啊,那六姑娘不是擅琴么?结果,这齐姑娘一曲雁落平沙技惊四座,连御前的琴师都自愧不如,那六姑娘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上了年纪之后,李氏觉得这些小姑娘斗来斗去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她……擅琴?”他眸色森然,清冽的嗓音压抑着极浅的怒气。
李氏只以为自家的孩子难得对女子的事有兴趣,没觉有异,“我听了个现场,若她不算擅琴,怕是京中大半的姑娘都不敢说擅琴了。那琴音说是绕梁三日都不为过,指法干脆利落,传闻先头的沈氏精于音律,看来是沈家真传的。”
苏子锐越听脸色越冷,李氏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看向苏清。
“也是个沉得住气的……”苏清放下茶盏,若有所思地看着独子,“最近是要紧的时候,你别乱来。”
苏子锐嗤了一声,眉眼带戾,“我何时乱来了?”
话音一落,李氏合上礼单,无声地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苏清指尖轻点茶杯盖上的花纹,眼带深意,“昨夜,苏三等人你使唤出去了?”
这些人是苏家最不为人知的部分,他们极少直接下令。
“找个人问点事罢了。”苏子锐像是想起什么般,眸底一暗。“您放心,我不会乱来。只是有些事,想要确认。”
他是没乱来,甚至还冷静得过分。苏清掀眸看了看他,尽管父子两人在正事上早有安排,但……他这儿子在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抹杀还能这般冷静,除了雷厉风行地搜查一些证据外,只跑了趟扬州,连闯入侯府看望都没有……他眼底的独占欲与冷戾苏清看得分明,因此才会奇怪。
苏清是乐见儿子不因一些挫折而放弃,继而奋起逆天,但总觉得除了那姑娘,儿子还有其他想法。凡事反常即妖,他总有些不安。
他能在官场上自保至今,官居一品,还能让满朝上下传遍清正的名声,连百姓也悄悄奉为名相,靠的绝不仅仅是年轻时对皇帝的救命之恩。
“洛家一时半刻还倒不了,陛下不会一下子让勋贵损失惨重。”不然作为文臣清贵这一脉也落不得好,皇帝最喜欢的还是平衡。苏清沉吟一下,直白地道。
“比起还没长成的十一皇子,有宁家相助的四皇子才不可小觑。”苏子锐漫不经心地道,语调懒散平淡。忽然勾起唇角,“洛家可以不倒,但未必需要一个洛子然。”
不轻不重地敲着茶杯,苏清意有所指,“如要灭掉一人,需断尾干净,灭其反扑复仇之力。不然,后患仍在。”
一个洛子然已然麻烦,何况他背后的一切。不说洛家,光是洛贵妃那边便是麻烦。他们姐弟情深,枕头风从来都是官员重臣的心头大患。
“这种错漏,孩儿已不会犯了。”过于自负的错犯一次已痛彻心扉,苏子锐敛去散漫,眉间冷凝。这一次,他要所有人主动放弃那个人。
苏清低头喝了口茶,“别太过了……也别太拖沓。”
皇帝的孙子都好几岁了,他们家什么时候能多点人口?
苏子锐眸色一闪,缓缓地扯出一个玩味的笑弧,眉梢隐约透露一抹杀意。
人嘛,总得留一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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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苏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