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排开的丫鬟手中捧着各式锦盒,其中不仅装有金制的璎珞、珠翠项链、翡翠手镯、耳环、晶莹剔透的玉佩,赤金点翠蝴蝶簪等琳琅满目的首饰,还配有犀牛木梳子、菱花镜台、簪钗等梳妆用品,再往后去,丝绸柔滑如水,颜色艳而不俗,只需看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姑娘,这些都是贵妃娘娘和陛下亲自赏赐的,后日的冬日宴,姑娘定要好生打扮一番。”饶是云烟从小出自侯府,也极少一次性见尽这么多珍宝。亮晶晶的眼好不容易从那些锦盒上离开,望向斜靠在软枕上随手翻看着书册的姑娘。
“拿下去安置好吧。”阿若不为所动地翻了页,眼尾都不曾扫过那些华贵的礼品。
云烟眸底划过惊讶,她看得出眼前的姑娘是真的没有半分喜意,甚至眉间隐约有几分不虞。到底是怎样的出身,才能让她对眼前的富贵丝毫不在意?
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冷漠的姑娘,眉宇间的那抹娇气让她有些眼熟,但那双黑眸却冷静得不透露丝毫情绪,云烟也拿不准她的心思。
应下事,云烟带着人退了出门,一眼便看到下朝归来的洛子然,连忙屈膝施礼。
“姑娘今日可好?”洛子然看了眼她身后丫鬟捧着的首饰。
“已能走动一二了。只是姑娘不爱出房门。今日贵妃娘娘赏了,可姑娘并未在意。”云烟尽职地回道。她是洛子然指明派过来伺候的,因为只有她能挡下老夫人跟前的嫲嫲。
挥挥手让她们尽数退下,洛子然走进房内,一眼便看到那个懒散看书的人。
“阿楚哥哥回来了?”阿若看到他,也没起身去迎,只是把手中的书放下。
“楠儿,”洛子然坐在她身边,眉眼温柔,“这段日子我忙于公务,无暇陪着你,你闷坏了吧。”
阿若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眸,“习惯了……从前我也常一个人待着,若非后来阿若喜闹……”
洛子然心底一痛,他的楠儿打小病弱,稍微走动也会气闷气喘,活动范围几乎只有自己的院落。细细打量着如今眼前的姑娘,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这个身体确实健康的,能一个人不靠齐家和秦家,在外游历四年。
如今,这一份健康属于他的楠儿了。想到这里,洛子然对那张面容的生疏也有了几分欢喜。
“等身子好了些,你便可以四处走动。凉州虽在西北,但风景跟岐山和京城截然不同,你会喜欢的。”
阿若指尖轻动,似是不想谈及这些般换了话题,“贵妃召我进宫参加冬日宴。”
明白她一时半刻还没释怀,洛子然也没纠结这个,“阿姐让你进宫许是好奇你在侯府养伤之事……我并未把你的事告知于她,她还把你当成阿若。”
黑眸一暗,阿若低首,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书册,语气冷淡,“本就不该说。”
这种诡异之事,就算是说了,也不会有人信,没准还会引来巫蛊的嫌疑。这也是洛子然即使咬牙接下苏子锐的算计,也没有过分反击的原因。
“冬日宴是女眷聚会,我不能陪你一同前去,但已让人传话阿姐多多照顾于你。你别担心。”洛子然怕她不适应,早就命人到宫里传话了。只是他也明白,这场宴席是他娘先提起的,因着阿若不肯去见她。
“有什么好担心的,都是熟人了。”阿若拿过被她丢在一边的名帖,上头细细列了后日出席的人,是云烟专门打听后拟出来的。指尖轻微地划过其中一个名字,似笑非笑地偏头看了洛子然一眼,“她还云英未嫁呢,侯爷。”
那冷中带煞的眼神跟昔日如出一撤,洛子然心神一荡,“她算什么东西?楠儿,我心中只有你。”
眉毛一扬,阿若侧身躲开他的手,眉眼清冷淡漠,“是么?”
“别担心,这些烦人的东西很快便不会再打扰到你。我已准备向陛下陈情,希望回凉州了。”洛子然的手落在她发上,温柔地轻声道,“等回到凉州侯府,你便会舒心很多。当年你亲手种下的梅树,已亭亭如盖。”
当年沈楠嫁入洛家后,一直都是在凉州侯府居住,除了年节极少回京。
阿若微阖眼帘,不经意般拉了拉锦被,翻身睡下,“我种的是桃树。”
洛子然眼底笑意微闪,也不顾她的冷淡,径直坐在她身边,拿起她方才看的书读了起来。
狭眸不着痕迹地扫视整个房间,所有镜子都已被收起,连那能照出人影的琉璃窗户都教人以薄布挂起遮挡。眸底划过一丝隐晦的怀疑,洛子然收回视线,读书的嗓音未见丝毫变动。
后宫的冬日宴一般都是皇后主持的,不过徽庆帝的后宫没有皇后,今年太后身子抱恙,便让洛贵妃主持了。
大齐的冬日宴以梅为主题,恰好贵妃的芳华殿后便是一片梅林,正好点题。
大雪刚过,梅树枝头点缀着白雪,傲霜红梅迎风摇曳,散发出冷香,延伸到宴会主场。光爽的殿内,摆放着金丝楠木桌椅,铺上精致刺绣的锦缎桌布,座椅不远处点起来银丝炭盆。
殿中乐声不断,乐妓们衣袂飘扬,舞姿动人。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不断换上,甜甜的果酒香气熏得阿若轻蹙眉头。
“齐姑娘,可是菜色不合胃口?”坐在旁边的姑娘容貌妩媚,一双丹凤眼上扬,透着几分爽利娇艳,身着雪青色的衣裙,袖口衣襟均绣着牡丹的暗纹刺绣,裙摆祥云摇曳,华贵庄重。
阿若礼貌地浅笑,摇了摇头,“我不太闻得了酒味,有些头晕罢了。”
“既然这样,不若把酒撤了吧。”另一边的圆脸姑娘容貌娇憨,笑容甜美,一身嫩绿色的衣裙衬得她俏丽活力。“我也不喜欢这味道。”
“这是贵妃娘娘亲自酿的果酒,”一道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有些低贱的东西,放在了高级品的架上,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圆脸姑娘脸色一白,圆滚滚的眸子慌得转了转,想说些什么又被人扯着,急得红了脸。
阿若转过头,打量了那人一眼,“什么东西?”
那姑娘梳着天仙髻,妆容明艳,眉眼飞扬,一身银红色齐胸襦裙,露出修长玉颈与精致锁骨,透出几分凌厉的气势。她挑眉看了阿若一眼,笑容带讽,“我说这是贵妃娘娘亲酿的果酒……”
“我问的是你。”阿若淡淡地道。
那人一愣,凤眼姑娘已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了。
那人猛地气红了脸,恶狠狠地瞪着她们,恰巧洛贵妃扶着洛老夫人走了进来,她连忙整了整裙摆,生生忍下这口气。众人起身给贵妃行了礼,那姑娘才瞪了阿若一眼,敛去不悦,换上笑容。
阿若无趣地撇了撇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龙眼。
“别在意,她是靖安公府的六姑娘,痴恋洛侯爷多年,偏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以前她就总是挑衅先头的定北侯夫人沈氏,你是夫人的妹妹,她定然对你没好感。”圆脸姑娘探头过来,小声地道。“我姓安,家父是吏部侍郎。”
阿若确实不在意,但也承她的情,微微一笑,冷然的眉眼弯然,仿若冰雪悄融。
圆脸姑娘晃了晃神,原本想要自报家门的话都忘了说出口。
洛贵妃落座后,视线绕了场内一周,落在那个安静的身影上。一袭淡粉色的衣裙,百褶裙摆绣着振翅欲飞的蝴蝶,光是坐在那里铺摆开来已是俏丽灵动,若是走动便更加明艳精致。她外披着一层白色轻纱,洛贵妃认出那是江南织造特制的碧胧纱,轻薄防风,更衬得人飘逸灵动。发髻没有过多的饰品,只随意插了赤金点翠凤尾簪及蝴蝶展翅金步摇,墨色长发随意束在身后,纤细动人。
“那便是若儿吗?常听阿娘说起你,过来给本宫好好看看。”洛贵妃笑着说道,话音未落,那姑娘抬眸看来,洛贵妃心下一惊,美眸微睁。
太像了……这姑娘的容貌分明不是沈楠那种让人惊艳的绝俗,但那眉眼轻扫的神韵,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阿若款步而出,裙摆似有蝴蝶飞舞缠绕,恭敬地双手交叠身前,行了个大礼,“贵妃娘娘万福。”
动作标准优雅,连发间的步摇亦只轻微摆动。洛贵妃愣愣地看着她,心底发寒,一时间忘了叫起。
“娘娘?”洛老夫人看了眼阿若,笑了笑,轻声道,“娘娘这是太久没见若儿了,认不出来了吗?”
“可不是么?”洛贵妃瞬间回神,笑吟吟地让她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都说女大十八变,本宫都认不出来了。”
极浅的嘲讽掠过眼底,阿若状似娇羞地低头,阿若跟洛贵妃确实没见过面,何来认得出?
“瞧,贵妃娘娘有了新欢,都忘记我们了。”靖安公府的六姑娘娇笑着道,一双飞扬凤眼看向阿若。
“瞧你说的,本宫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的。”靖安公府三公主外家,洛贵妃也不会下这家姑娘的面子,笑意盈盈地揶揄。她怎会不知晓这人的心思?只是亲弟对死去的沈楠念念不忘,如今又来一个沈楠的妹妹。洛贵妃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思,连看向六姑娘的眼神都有些不虞。
不长眼的东西,在她的宫里还穿红色!
不知道自己无端被嫌弃上的六姑娘笑容明媚,“那是娘娘仁和,我们到底家中教养森严,不及齐姑娘能说会道。”
圆脸姑娘脸色微变,想说点什么却又被身边的人按住了。
六姑娘挑了挑眉,意有所指,“方才呀,齐姑娘还问小女是什么东西呢。”
洛贵妃脸色微变,凤目隐晦地看了眼身边的姑娘。却见阿若乖巧地笑了笑,转头一脸认真地对六姑娘说道,“姐姐确实不是东西。”
“你!”六姑娘顿时脸色涨红,用力拍了下桌面。殿中瞬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乐妓不为所动地起舞,洛贵妃神色一凛,抿了下红唇。
“姐姐是人啊,怎么就东西了呢。”黑眸清澈无辜,阿若笑得真挚纯良。
“我……我当然是人……”六姑娘气得紧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周围的人哪里还看不出这场好戏,不少人掩口而笑,气氛反而活跃了些。
“娘娘,你说是不是?”阿若笑盈盈地看向洛贵妃。
洛贵妃看着那眉眼,微微闪神,连忙笑道,“阿娘常说若儿顽皮,这下可见识到了。”
“不敢。”笑意敛去,阿若的眉眼隐带清冷。
那淡漠的样子看在洛贵妃眼里,又是一下惊疑。她分明记得,沈楠的妹妹跟她并非血亲,为何这人会给她沈楠在跟前的错觉?
想到亲弟前两日入宫说的话,洛贵妃眸底一厉,难道他……
“这乐妓舞姿不错,娘娘当赏。”洛老夫人咳了两声,笑着朝洛贵妃道。眼眸转向阿若,眸底有丝疑惑,却没有继续往那边看去。
洛贵妃哪里有留意这些乐妓,只是场面有些僵,当下便朗笑着赏了,几个识趣的又纷纷响应,场面总算是热闹起来。
“说起舞蹈,我倒是又想起先洛夫人的掌上舞,那可是我在京中见过最美的舞蹈。”六姑娘身边的青衣姑娘似有感叹般道,随后又可惜地看了看身边的六姑娘,“我还记得,那年是六姐姐弹的琴呢,姐姐的琴音也是京中一绝。”
提起这事,六姑娘脸色又暗了几分。那次她准备了那么久,结果却是为他人做嫁,还是那个抢了她看中夫婿的女人。而今日,那个女人又来一个妹妹……
瞥了一眼身边的人,她当然知道这话不乏挑拨之意,只是想到这几日的流言,六姑娘咬咬牙,抬头笑道。
“先洛夫人的掌上舞名动京城,可惜她之后再没人跳出这等舞姿。小女这几年也跟不少姑娘合奏过,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齐姑娘是她妹妹,不知道是否有其姐风范?”
在座的姑娘中也有几个合奏过的,当下脸色冷了下来,眼带几分不悦。她说这话,分明就是说她们不如一个死人罢了。气过之后,又不由得看向被贵妃拉着闲话的姑娘,暗忖她是不是也跟当年沈氏一样。
洛贵妃眸底一凛,她对阿若算不上有好感,但这要真是她亲弟好不容易再次青睐的人,还轮不到这个嫁不出去的女人来置喙。
“没有。”阿若仿佛没注意到那些隐晦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摇摇头,“而且我刚病愈,恐怕无法献舞于人前。”
六姑娘被这样一噎,脸色更红了。只是别人都干脆地拒绝,还是身体问题,她在侯府养伤一事在座的也是有耳目打听过的。别人如此坦荡,再勉强就是她的不是了。
看着她吃瘪的样子,阿若似笑非笑,像是玩够了一样没趣的玩意般起身,朝洛贵妃福了福身,“虽未能献舞于贵妃娘娘跟前,但小女受贵妃娘娘和老夫人照顾,愿以一曲琴音聊表感恩。”
“哦,”洛老夫人此时才算是从她脸上看到些许熟悉的神情,轻笑调侃,“你这懒散的丫头竟也能抚琴。”
“琴音粗俗,还望老夫人别苛责。”阿若顿了一下,朝她笑道。
洛贵妃见状,也准了,挥手让人准备。
阿若没有理会那些打量或不怀好意的视线,安静地在案前落座,伸手轻抚琴弦。素手轻拂,手指如流水般在琴弦上跳跃,悠扬的琴声慢慢响起,音色犹如一幅幅画卷缓缓展开。
“雁落平沙?”通晓琴音的人马上看向六姑娘,这可是她的拿手曲目。
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随着琴音递进,各人眼前仿佛看到大雁归途。
“琴音如流水细腻,悠扬久远,竟有绕梁三日之意。”
六姑娘在她弹起第一个音时脸色已变,听着耳边的惊叹,不忿藏不住充斥眼底。
五年前,沈楠一舞让她的琴音成为陪衬。五年后,沈楠的妹妹一曲琴音让她成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