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定北侯府位于皇城东侧,府邸占地极大,以对称游廊相连,构成多进的四合院落。侯府整体布局规整,端方典雅,院落里头不乏亭台楼阁,飞檐青瓦,精致而不失磅礴大气。
正院以兰花点缀,四进格局,雕花拱门后便是种满兰花的花圃,进去才是正院主屋。身穿蓝色罗裙的丫鬟捧着衣物及首饰垂着头站在大门外,大气都不敢出。
正门之内,物件碎裂的清脆声响不断,大丫鬟云烟急得跺脚,却不敢在这时去打断那位的发泄。
“怎么了?”一名中年妇人快步走进来,低声问道。
“那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算合适,云烟吞吞吐吐地道,“姑娘她,方才梳洗,看到镜子里的脸后,便赶了我们出来,还……把屋子里的镜子都打碎了。”
中年妇人脸色一凛,这位姑娘从一个月前被侯爷带回来后就一直卧床养伤,这两日好不容易能下床了,侯爷还欢喜地送来一堆贵重衣饰,没想到才刚开始又出问题。
“崔管事,您看,这该怎么办啊?”侯爷还等着跟姑娘一起用膳呢。云烟为难地看了眼恢复安静的屋子。
“我进去看看吧。”崔管事知晓自家侯爷对那位的重视,不敢大意。刚举步想要打开房门,便看到洛子然快步走了进院门,崔管事连忙带着人施礼迎接。
“她……还好么?”洛子然看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道。
云烟看了眼崔管事,低头把姑娘的情况又叙述一遍。
洛子然听到她把所有镜子都打碎了,眉眼一暗,心中却隐约有一丝欢喜。挥挥手屏退了她们,他轻轻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雪后的早晨天气明朗,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让整个偌大的房间显得通透典雅。墙上挂着三幅名家山水画轴,房间的一角,檀木广桌上静静地摆放着紫玉香炉,淡淡的安神香冉冉而起,萦绕着旁边的古琴琴弦。
宽广的沉香木拔步床边悬着鲛绡罗帐,半边垂落的轻纱微微摇动,床内空无一人,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被丢弃在凌乱的首饰盒中。
足边的碎裂满地的水银镜片倒映着他的衣角,洛子然抬目看去,房间另一边的长榻上,锦被包裹的人儿团成一团,只有一截青丝落在外头。
“出去……”清冷的嗓音闷闷地从被团里头传来,隐带抗拒。
洛子然脚步一顿,随后走到榻边,轻柔地伸手把被团拥住。被团内的人浑身一震,抗拒地挣开,洛子然眸底黯然,轻声问道,“楠儿,你不高兴?”
沉默一下,被团中的人淡淡地回道,“我应该高兴吗?”
锦被慢慢滑落,露出里头人儿的容貌。青丝柔顺披散于肩,未施脂粉的面容有一抹病态的苍白,掩不去眉眼的淡漠精致,圆润的大眼似喜非喜地盈着未落的水汽,纤细的指尖轻触自己的脸,声音轻柔带痛,“看到这张脸,我便想起……终究是我害了她。”
洛子然心弦一震,不顾她的抗拒想要把她拥入怀中,“不是,她本就为你而来,没有你,她不过是一抹幽魂而已。楠儿,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放开我!”怀中的人蓦地用力挣扎,眉宇间有着明显的自厌。她翻身伏在锦被伤,别过脸低声道,“如今的我,连自己是谁都无法确定地说出口,更无法坦然地面对这样的身体……”
她颤抖着把手伸到眼前,手指白皙纤细,掌心处却并不柔嫩,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干过辛苦劳作而生成的。
洛子然眼中一痛,长指慢慢曲起成拳,轻颤着放在榻上。他的楠儿从小娇生惯养,连烫一点的水都不曾碰过,她的手何曾如此粗糙过?
静静地看着她好半响,洛子然才轻声道,“楠儿,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每天都在回想着这一场景,你在我身边,与我生气也好,静静地看书也好……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
无论多少人反对和阻止,甚至以他人尸骨铺设这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他都无怨无悔,只求那个清冷至纯的人再回望他一眼。
“她是为你而来的,如今不过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已。”长指轻勾起她的一缕长发,发色乌黑,不同于他妻子原来那头带琥珀色的软发,但洛子然眸中只见欢喜与沉迷,“楠儿,她本就非世间之人,也许她是回归了来处罢了。如今你已回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她的身子一顿,姑娘缓缓地回过头,泪珠轻滑过如雪的脸颊,“可我已是阿若了……这样的我,还算是沈楠吗?”
她眸色如水,清冷漠然,眸底却漾着一抹哀伤。明明是陌生的身体与容貌,那顾盼间却是他熟悉的影子。
“不会的,楠儿。”洛子然轻轻地以指尖触及她脸颊的泪,“等过些时日,我便奏请皇上回凉州,回我们的家。到了那里,你就会习惯。”
凉州是他的家,那里有最好的易容师,可以把这张脸恢复成楠儿的脸,这样,那个姑娘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他抹去。
他和楠儿,会有新的未来。
阿若瞳孔微颤,别过头躲开他的手,“你让我静静吧……这一切的代价太大了,那是我最疼的妹妹啊,阿楚哥哥,我们怎可以如此对她……”
洛子然动作一僵,却无法驳斥她的话。他早该知道,他的楠儿性情从来清冷,纯善却也淡漠,唯独对那个姑娘疼若珍宝。
视线触及地上的镜片,那里倒映着他身后的姑娘,除了眉宇间的神态,于他来说都是陌生。可偏偏这陌生,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洛子然闭了闭眼,哑声道,“阿娘不知道这些事,她只以为阿若来了……想要见见……阿若。”
圆润的黑眸骤然一暗,阿若轻埋头在锦被中,“我不想见她。”
拒绝依然干脆利落。
洛子然无奈地笑了,“不见就不见吧,你伤才好些,养身体最重要。”
他的母亲因为楠儿体弱,一直对她有偏见。又因为成婚两年无所出,婆媳两人见面基本都是不欢而散。母亲高傲,楠儿冷情,谁也不肯低头,洛子然夹在其中经常左右不得好。
婚后那两年幸而有阿若,她性子爽朗,嘴甜爱哄人,老夫人因着阿若对楠儿也不会太过苛责。后来他为了炼制招魂幡,纳了乔氏,他娘不明所以,更见沈楠因此与他冷战,后又有孕,才放下成见。
沈楠逝去之时,他母亲也悲痛万分,其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如今也是听见阿若到了侯府,才想要一见。只是,母亲对楠儿和阿若都熟悉,见了反而麻烦。
“对了,阿楚哥哥,我听云烟说,这短时间一直有人想要见我?是……阿若的朋友吗?”阿若清灵的黑眸无半分波澜,就这样静静地回望着他,仿佛只是提醒。
“不用理会,你安心养身子为重。这些人……我会打发走的。”阿若的一切,他都不愿意眼前的人再去接触。洛子然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任由那丝丝缕缕密密地缠绕着他的指尖,轻垂的眸底酝酿着些许杀意。
“不要伤害他们……”被团中伸出一只小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在他杀意更明显前,阿若轻轻地道,“欠她的……我已还不清了,何必再添更多的债。”
洛子然一顿,轻轻地露出温柔的笑容,“听楠儿的。”
只要那些人不再妄想其他,他自然不会再跟这些人纠缠。望向榻外窗沿上轻柔的阳光,洛子然暗忖着向皇帝请辞回凉州的时机。
夜长总会梦多,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珍宝,容不得他人觊觎。
云烟见室内平静,也就挥挥手带着人安静地退下了。
“云烟姐姐,”小厨房的丫头见了她,轻快地跳着过去,“姑娘的药还要熬吗?”
她这个月几乎都是在熬药,如今还剩下两包,但看那姑娘的样子好像也不太需要了。
“先不熬,等关太医看过姑娘后,再看看是不是有新药方吧。”云烟估算着时间,姑娘的身上好些了,最近也不见喊痛,那药方大概是要换。
“噢……”小丫头满是失望地目送这些人离开,遗憾地低喃道,“那就赚不到那老头的换药钱了。哎,算了,还是去做个糖糕吃吧。”
想到甜甜的味道,小丫头又高兴了,蹦跳着往小厨房走去。
勤政殿内,空气如被拉紧的弓弦,紧绷而危险。
御案之上,摊开一本奏折,详尽地记录着从官银失窃开始到挪用军饷放贷的所有内情,包括每一家列示的数字。徽庆帝脸色沉重,看着上头每一个字不发一眼。
大黄门李公公轻巧地放下更换的茶水,白瓷龙纹茶盏轻磕到御案,发出不轻不重的响声。
良久,殿内才响起徽庆帝的声音,“依苏卿之见,这事……该如何了?”
“微臣得陛下看重,掌大齐刑狱,自当依律而行。除恶务尽,才能让善者善终,恶者归罪。”苏子锐俯身下跪,坦然道,“大齐,是陛下的大齐。只臣……希望陛下能还那些守护大齐的将士一个公道。”
苏子锐十分清楚,徽庆帝要他查清一切是一回事,但这一桩桩关联的案子里头涉及太多的人,这些人不乏大齐重臣,里头关系盘根错节,不是一刀切地处罚罢免便能处理。
更何况,洛尹挪用的军饷造就了偌大的财富,而洛子然当机立断几乎全数上缴,充实了大齐的国库,可算替洛尹将功补过。
朝廷,本来就是各方势力均衡下对世情的治理。他接手这次的事,确实有想把洛子然收押入罪的私心,但他也清楚这些无法凭一次罪证做到。但,只要种下的种子不断浇水施肥,总有长成的一天。
“嗯……”徽庆帝沉吟半响,才淡淡地道,“这事朕知道了。”
苏子锐面无表情地等了一下,未有其他问题,便施礼道,“那……微臣告……”
“苏卿啊,”徽庆帝忽然微笑着抬眸看他,“苏相不久前跟朕抱怨,你年岁已不小却依然没成婚的意向,可是心中有什么想法?”
苏子锐怔了一下,静默了半响,眉眼如落霜,越发清冷。眸底的暗芒转瞬即逝,罕见地在御前晃了神,心底转过无数念头,片刻后才半垂眼眸回道,“臣日前得慧明大师相助,大师曾言,臣之姻缘……未到。”
徽庆帝明显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失笑道,“既然是慧明所言,那确实不好操之过急。说起来,朕与你父亲年轻时便相识,如今朕都好几个孙儿了,也难怪他急。”
不,他不急。苏子锐挑眉,那老头这段时间忙着挖坑居然还有时间跟皇帝抱怨,可见是工作还是不够多。
“朕听贵妃说,阿楚最近接了位娇客进侯府,想来是好事近了。”徽庆帝想起了什么般,轻咳了两下,笑着跟他看好的孩子聊着闲话。“你也得抓紧啊。”
原本就冷的眉眼刹那间凝霜,苏子锐不为所动地道,“那便恭喜侯爷了。”
寒冬里头看着这人都觉得殿中的炭火不太够,徽庆帝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子,妥协般揭过这个话题,“对了,你之前递上来的刑律草议,主事者斩,从者流放或刑罚,是否太过?便如之前的牛家庄村婴儿活祭之事,知情者不乏村中长辈,若真按此律,村中大半人都得罚。”
“陛下,巫蛊之术自前朝风行,大齐开国起禁行,太祖皇帝名言凡施行者杀,百年间却屡禁不止,皆因除恶不尽,才让这些术法流传于民间,为祸于天下。妖言能惑众,若人人都妄图以邪术逆天,长此下去人心必定动摇。只有公诸于世的案例做警示,判以重罪,于世间以深刻教训,定能有震慑之效。”
徽庆帝在他看不到的角度轻挑眉毛,睿智的眼眸带了一抹笑意,看着他冷漠如昔的俊脸好半响,没再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勤政殿安宁了片刻,徽庆帝才低低地哼了声,随手把桌上的奏折丢开。
“陛下,又在捉弄苏侍郎了。”李公公替他换上一杯温茶,轻轻地把奏折放好,才轻声道。
“装吧,大张旗鼓地受了场家法,朕本也打算放过他了,那些来找赐婚的都没应下。没想到两个月多月都过去了,他还没个动静……总不至于要等到明年吧?”徽庆帝也不是那么闲关注臣子的婚姻大事,实在是这几个性格各异却又凑一堆的小子太凑巧了。
这时距明年也不到十天了。李公公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听着,“苏侍郎打小有主见,这也许他心中有数呢。”
徽庆帝哼了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蓦地笑了,“阿楚那孩子啊……终究是有些过了。”
这话李公公可不敢接,连忙恭敬地垂下头。
“罢了,他藏着的那个……让贵妃把人召进宫里看看吧。”徽庆帝轻合眼帘,揉了揉眉心,轻喃,“洛家……还得留……”
李公公低眉顺目地退下,微微侧首,候在门外的小黄门连忙走了过来。
大齐国寺大正寺内,古树参天,大雄宝殿坐落于寺中,雄伟壮观。正殿里头,巨大的金身佛像立于宝座之上,慈眉善目地俯视着众生。
绯色的身影姿态如松挺拔,袅袅升起的青烟慢慢地萦绕在他发梢,掠过那双带着讽意的寒眸。
“苏大人。”
袈裟披身的慧明大师飘然而来,清秀的面孔有着悲悯天人的慈祥。端详着眼前冷然的男子,慧明大师微微一笑,“我那小友人……还活着吧?”
谈话间他态度自如,笑容温和,仿佛一个月前被苏家父子绑了差点严刑逼供的人不是他。
“大师说笑了,一元大师如今正在闭关,想必十分康健。”苏子锐笑不达眼底。他冷眼望向眼前的僧人,忽然问道,“听闻大师跟沈老曾是挚友。”
慧明大师丝毫不受这种眼刀影响,笑得祥和,“贫僧另一位挚友明光大师,曾拜入岐山门下。不过,都是红尘旧事了。”
“所以,你们明知道沈家做下此等错事,却不曾阻止?”苏子锐侧首,望着眼前神色明显一暗的僧人。“只为了一己私欲,牵扯无辜之人,大师普度众生,积攒无数功德,私下却行如此卑劣之事?佛门是什么肮脏之地吗?所有人都背着罪孽都跑这里了?”
那种冷讽完全不掩饰,慧明大师看向不论谁人跪下虔诚叩拜依然笑看世人的佛像,念了句佛号,沉默许久才轻道,“沈家……于国有功,他们家族精于奇门遁甲之术,对历朝的咒术亦十分擅长,他们以家族为代价开创了大齐。自那以后,子嗣艰难且寿元不长。沈楠是沈家最后一个孩子了……沈家绝后是定局……只是,作为父亲,他无法舍弃自己的孩子,才会铸成大错。”
明光也好,沈老也好,他们都不过是怜悯那个从出生就背负沈家所有罪孽的小姑娘而已。
慧明大师微叹,昔日知晓此事时,那个阵法已成,挚友明光和他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那个孩子。她比任何一个知情人更坦然接受这些,才有了后续的情谊。
“坦然?你们不过是借着她的善良,来掩饰你们的罪恶而已。”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在心底翻滚,苏子锐替阿若不忿。
谁说她不在意自己?她那么努力地在这个世界生活,做过的杂工比他查过的案子还多,交好的朋友比他还要多……她怎么就不在意了?那不过是这些人强按在她头上的不在意!所有人都护着沈楠,谁替那个无辜被牵扯进来的姑娘发过声?
没有沈楠,她还可以好好地过属于她的人生。可是因为这些人对沈楠的牵挂和怜惜,她什么都没有了,来到这个世界,还要面对以身魂献祭给沈楠的未来!
这些人,打着怜悯的旗帜,啃着阿若的血肉,还妄图要她坦然。
“她本就是方外之魂,苏大人,你何必执着?”慧明叹口气,如今一切已成,不属于这世间的魂魄消失,圆了当时召唤她来的错。他纵然有心相助,甚至受托打开阵法,依然无法阻止这一切。
这何尝不是天意?
“沈楠根本就不想活,执着的是你们而非我。”苏子锐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多讽刺,到头来沈楠才是那个唯一护着她的人。为了阿若,沈楠定下四年之约,希望她能在四年间喜欢上这个世界,有牵挂着她的人和事,让她在这个世界安稳。
“世间一切,命中注定,凡事因果,皆有定数。”旁观者清,若非执着,眼前的人又怎会有多番的安排?慧明慈和地看着他,眸底有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苏子锐垂眸,“一元大师曾说,世间所有事均有转机。沈楠死前曾言她的转机在于牵挂,大师,可知怎样才算牵挂 ,而转机为何?”
慧明慢慢俯身,亲自拨了拨案上长明灯的灯芯,将灭的灯火晃了晃,又亮了起来。
“她本是世外之魂,于这世间并无瓜葛。所遇之事,亦不过是为他人延续生机。沈施主定下四年之约,让她走入世间,是希望她能在这世间有更多的牵扯,让她心中有牵挂。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交错复杂的关系,便是人存活于世的根本。”
恍然间,苏子锐想起那姑娘说的话,只要还有人思念着逝去之人,那那个人就不算消失于世间。眸色黯然,她从来轻易融入人群,却又能毫不留恋地转身,连跟随着她四年的彩心,也不过是想着如何妥善安置。
【你让我动摇。】
他……是她的牵挂吗?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观他神色微恍,柔声安抚,“施主耐心等待,终有花开之日。”
耐心?苏子锐眼泛讥诮,心中如有一片荒芜,空洞而凉薄。
他们都说,若她心中有他,那阵法便不会成。这是沈楠为了阿若瞒下的一线生机。
她心中可曾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