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晚,扬州的年味比不得京城,但因为天气算不上严寒,街上集市人声鼎沸,人流络绎不绝,空气里都弥漫着喜悦与期待。
仁义的牌匾下,双耳三足雕花铜炉上淡烟袅袅,散发沁人心脾的雅香。
一袭橙红色的长纱裙,外套红棉段小袄,边角缝制着雪白的狐毛,高髻别着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雕花赤金步摇,美艳的容颜轻易压下这一身的红,不见艳俗,反倒彰显着她的富贵与气派。
她的左侧,坐着一身银紫色圆领锦袍,腰系上好和田玉佩的俊朗男子。而她的对面,则端坐着一名靛青色锦绣长袍,腰系碧色玉腰带的清俊男子。
堂内只有茶具不轻不重的声响,秦治看了看富贵逼人的亲姐,又看了看肤色被锦袍衬得冷白如玉的男子,叹口气,认命地打破这个沉默的气氛。
“苏大人这个时候上门拜访,不知所为何事?”
秦霜娇慵地拨弄着紫砂茶具,微掀明眸,不悦地看了秦治一眼。
秦治摸摸鼻子,也只有他来打破这个僵局了。这两位一个沉稳清冷,一个狡猾老练,肯定不会先开口,只有他这个小弟能干这事。
“苏某此番前来,是想要跟秦大当家合作。”苏子锐抬眸看向脸色多了几分慎重的秦霜,沉声道。
“哦?”这个称呼让秦霜挑眉,眸色有一抹玩味。不是齐夫人,而是秦大当家,这让她最近一直不太好的心情有一丝明朗。
她好整以暇地整了整宽袖,不经意般问道,“合作什么?”
她没有假惺惺地惊讶作为刑部侍郎的他要跟一届商贾合作,也没有左言右顾地试探他的目的。对着这种实干派和高效的官员,花言巧语用不着。
“你想要做的事,苏某定当全力相助。”苏子锐淡淡地道。
秦霜娇笑出声,“我想做的可多了,大人都助吗?”
“可以。”淡然的嗓音没有一丝急切,也没有犹豫,仿佛那不过是一句随意的问候。
秦治轻扬眉,看了眼秦霜,果然见她脸上敛去了玩味的笑意。
“你想要什么?”秦霜眸色微转,沉默半响后忽然道。
“阿若。”苏子锐直视着她,轻道。
秦霜一愣,“苏大人此话我怎么听不懂?”
“我与若若早已定了终身,如今只待她无恙。”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没有半点变化,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眼底有极浅的轻柔。
“无媒无聘的,算什么定终身?”秦霜骤然冷了脸,一双美目气势逼人地瞪着他,“我们若若可不是什么孤女任人欺负!”
“等她无恙,苏家自会亲自上门提亲,十里红妆,三书六礼,绝不会少半分。”不是阵法中那简陋且没有任何亲朋好友祝福见证的婚礼,而是光明正大地牵着她拜过高堂,拜过天地的盛大婚礼。
秦霜微微一怔,别开眼,“那你……为何来寻我?你见过一元,便应该知道我已打算休夫了,没了这层关系,我出师无名。”
这个时候他不在京城,反而跑来扬州找她,怎么想也不正常。他就不怕离京期间,洛子然对阿若做什么吗?
“一元曾说,这世间有两个人绝对不会放弃阿若,其中一个便是你。”苏子锐敛神,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抚着轻薄的骨瓷茶盏。
“哦,是么?”秦霜扬眉,这话她听着顺耳,“那另一个是谁?”
“我。”他面不改色地道。
秦治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很想戳穿他的妄想。方才姐弟两交换了眼神,他一眼知道亲姐的打算,哪怕之前怎么不想跟这个男人有关系,但在阿若跟他关系匪浅的现实面前,秦霜早就做好了其他准备。
秦霜怔然,眼前的男子眉眼极冷,连日奔波让他看起来有丝疲倦,整个人比之前在扬州见时清瘦许多,但他的眼神却非常坚定。
秦家姐弟对京城发生的事并不含糊,能让秦霜说出休夫二字,她对齐绍真是真的失望的。
比起早逝的沈南,曾朝夕相处,黏她信任她的阿若才是她认可的姑娘。她并非不怜悯沈南,但阿若有何错?死人什么时候比活人还要重要?无论齐绍真有什么理由,她都无法原谅。
“苏大人……我们并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回来。”秦治知道高傲如秦霜提及这事有多难受,便轻声接过话题。他们是在出事之后才知晓所有内情,以前只觉得是洛子然对阿若有执着,如今一切诡异之处有了解释,却物是人非。
“但我们能让她无后顾之忧地回到我们身边,不是么?”苏子锐眸底燃着一簇执着,眉眼清冷,眉梢却轻轻地扬了扬。
秦霜看着他良久,露出一抹笑。很好,这个男子眼底的偏执她很满意。
秦治听了这话,神色微沉,“洛家可不容易对付。”
苏子锐正视这个被世人认为躲在秦霜背后的男子,“可这样的家族,沉疴也比别的多。最不济,让洛家放弃一个洛子然,不难。”
“斩草需得除根,不能让洛家反悔。不对,你的打算是……西北?”秦霜敏锐地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
“还需大当家出手。”黑眸掠过满意,苏子锐勾了勾唇。
“你要什么?”秦治换了个坐姿,挑眉问道。
“秦家在西北的人。”
“呵,好大胃口。我要是不给呢?你还能除了我秦家?”
“本官不一定能除了秦家,但秦家的罪名在本官手中证据确凿的……的确也不少。”苏子锐轻啜一口茶,放下茶盏,底座碰触紫檀木桌子的声响清脆。“还有秦家把持了好几年的盐引,相信不少商家都在虎视眈眈吧。本官想换,也不费什么功夫。”
“你!”秦治脸色一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苏子锐偏了偏头,眉宇间冷意依旧,但通身的气质转为温润,寒眸却自带气势。
秦霜一个眼色便压下了秦治。
她之前就怀疑过,苏子锐隐在扬州,真的只是因为受伤了顺便查放贷一案吗?最近换上来的官员,背后是谁她们两个多月还没摸到……但景澜却提醒过,不要跟苏家为敌,不然会很惨。
哼,惨到连升两级?
“都说我秦霜无利不早起,我给了你这些底牌,能得到什么好处?”秦家在西北的人手是她有联姻的想法前就亲手布置的,还有对秦治的试炼,那些钉子早就钉进了西北的土地,珍贵异常。
“今上不立太子,近年却一直在考察诸位皇子,所为什么大家都知晓。洛家越过有血脉关系的十一皇子看好五皇子,难道只是因为洛家有个旁支女儿是五皇子正妃吗?”
“皇家之事,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哪里会非议。”
“一朝天子一朝臣,齐家的盐引,秦家的漕运多年不换,怕是不少人有非议了吧。”苏子锐擅于审案判案,抓重点几乎是他的本能。
这么赚钱的暴利资源,怎么会没人眼红,不过是因为两家识趣,对朝廷有足够的价值而已。
但识趣的人太多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苏大人比较适合吧。”秦治扯唇笑了笑。
苏清入相,苏子锐官在刑部声名在外,但也不曾听闻跟哪位皇子走得近。不对,苏清老奸巨猾,极有野心,不可能真的只是纯臣。
那苏家……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
“我无意与大当家虚言,但我能保证,大当家所要的都会如你所愿。”苏子锐微微一笑。这个大当家,他是对着姐弟两人一起说的。
秦治与秦霜对望一眼,随即错开,秦治安静地低头喝茶。
“我一妇道人家,想不了那么远。说吧,你想要在西北查什么?”秦霜沉吟半响,才问道。
“乔氏。”
秦霜明眸骤然睁大。这个人,他查到的比她想象中多……
“你想要深挖乔氏?”
“不止是她……但四年前的事,洛子然亲自扫了尾,如今查起来蛛丝马迹已然不多。秦家在六年前便因联姻入驻西北,相信一些轶事,大当家的人更能挖到。”官府这边能挖的他都掌握了,但还不够。宁家在西北势力够大了,但对于这些宅院阴私,还有扫清尾巴的操作还是不够细致。
秦霜姐弟怔然,她以为,苏子锐是为了阿若才……如今看来,是她看轻了眼前的人。
“为了阿若,西北的人可以给你。但……我要苏家在扬州的人。”秦霜敛了神色,正色地递出交换条件。
这段日子她跟秦治周旋在盐政官员和各大商户之间,秦家一家独大的局面太危险,她有意打破。但怎么破,怎么可以让秦家更安全,却并不容易。
最近扬州一带官员调动频繁,加上落马的同知等人,新官上任去适应和合作也是一件麻烦事。苏家是寒门崛起的清贵,父子两人手腕人脉和能力都不缺,他们在这次盐政中演了什么角色她不知道,但苏子锐涉险到此总不会只是为了勾搭她家若若。
至少,景澜就是借此人的手连升两级,直接入了扬州官衙核心。
“成交。”苏子锐展眉,爽快得像是没有过多的考量。
两人对望一眼,意味深长,他们都清楚这种合作无所谓谁占便宜。
秦家在西北的人隐蔽能干,对刑部的他简直如虎添翼。苏家在江南的布局才刚开始,跟秦家合作百利无一害。而秦家经营多年,关系盘根节错,但一场盐案打乱大部分布局,如今苏家递来橄榄枝刚刚好。
“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着眼西北?” 就算是军饷一事对西北有关注,也不会关注到洛子然的后宅。而且听起来,他并不是跟阿若回京后才开始关注的。
苏子锐微愣一下,眸底有一抹恍然,过了半响,在秦霜姐弟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低声道,“她……当年在西北受了委屈。”
所以是想找出当年真相好替她反击?但就凭这点,就觉得有异?秦霜明显不信。
“她不是冲动妄为的人。”他从景澜那里知道当年的事后,动用人脉查了当年的细节,很多线索已被洛子然抹去,但市井里头也有一些传言,例如洛子然纳妾的时间是沈楠重病之后,再例如乔氏的容貌跟沈楠并不相似……这些信息藏于市井,没有人刻意去问,便不会有人说起。
因她的委屈大费周章地做这么多?
“呵……”秦霜像是发现了什么般,笑容盛了起来,“最后一个问题,你就那么放心阿若一个人在侯府?洛子然如今可不会以对待妻妹的心对她。”
闻言,苏子锐抬眸,眸底寒光一闪。“她这个月都得养伤,清醒的时间也不多,洛子然还不至于禽兽至此。”
她怕痛,怕到宁死也不想受那痛楚。老薛给她特别调制的药有安神作用,比关太医的更适合她。
春风里的老蔡有个关系极好的同乡,他的相好是侯府的内院管事嬷嬷,林小娘的妹子是在侯府厨房干活的……众人拾柴火焰高,拼拼凑凑竟找出一条护她周全的路。
春风里的人都是寻常百姓,面对权贵时他们大部分都会怕事,会退缩,但若真的能贡献一份力,他们也会积极帮忙。至少,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他们能做到守望相助。
“苏大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去京城了。西北的人,我可以给你。阿若是我最重要的妹妹,她……便拜托你了。”秦霜站起来,朝苏子锐拱手施礼。
我能把我妹托付于你吗?
那个讨厌的女人连说话都不如活人。苏微微晃神,轻轻颔首。
谈完正事,他们又谈了一些扬州的情况,秦霜亲自送他出门。看着抄手回廊的顶端,阿若亲自挂的风铃,秦霜忽然道,“我曾听真真说过,人只要有牵挂,便不会轻易离开。对阿若来说,她在世间遇到的所有人里头,只有一元曾让她挂心。可他出家了,红尘中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如今,有了大人……苏大人,若你们真的心有彼此,她定会为你而存在。”
苏子锐顿了一下,回身望着她,眉间明显不悦,眸底却隐约有一抹在意。他冷声强调,“一元于她是同伴,并非牵挂。”
秦霜挑眉,这男人的心眼……意外的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