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春晖堂,位于正院偏东,是书房重地。
房内黄梨木大案前,梓香袅袅,紫玉镂空雕花香炉里头燃着幽香四溢的香片,奇特的味道让人心神安宁,融入空气中的余香韵味悠长,非常独特。
洛子然坐在太师椅上,长指轻点案面,神色难辨,“先生的意思是,不得派人前去扬州?”
今日朝会,那人没上朝,他的暗卫查悉苏子锐已动身前去扬州,消息到手时人已混入运河船只中。
“侯爷,军饷一事方了,陛下和户部的人正盯紧了扬州一带,如非不得已,还是不要轻易涉足那边。”说话的人温文尔雅,是洛子然极信任的幕僚何先生。
“而且运河及扬州地界是白焰帮的地盘,若他们有心阻挠,怕是派人也不一定能追上,何必多惹一分风险?”
洛子然知道刑部受君命外出多是暗中行事,若盯紧怕是惹来麻烦,只是他心头不踏实。
苏子锐此人心思极沉,跟他爹一样擅长走一步算三步,能力不可小觑,如今他把那人心头的姑娘生生剜掉,按理他不可能如此冷静不对自己出手。
那日初雪,他在宗祠站了整整一夜,无人敢扰。第二日朝会上,洛子然告假,但耳目说苏子锐面色苍白,周身是霜地出现,跟往日无异。也是那天,苏子锐在朝会后独自面圣,无人知道他们谈过什么。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洛子然不安。
“此人定然在谋算什么……只扬州还能有什么?”洛子然揉了揉眉心。最近为着献出所有利息银的事,洛家内部也分化出很多不同态度,甚至有不少官员蠢蠢欲动,妄图分走一部分利益,连日来为了应对这些,他耗费了很大的心神。
“扬州之事并没有侯府多少痕迹,就算是查也不过一些跟军饷案相关。侯爷早前面圣已回禀过,最大的罪名已揭过,不足为惧。反倒是西北那边……镇远军对军饷被挪用一事极为在意,怕不容易善了。侯爷还是把精力放到要紧的地方。”何先生认为侯府和刑部的关系未到撕破脸面的地步,如今案子告一段落,没有必要花费精力招惹刑部。
作为大齐凶名在外的六部之首,那里头藏了多少隐秘之事,从来只有他们主动出手,谁家好人敢去主动招惹?
洛尹折了,不代表宁家为首的镇远军就噎下这笔债,放贷收回的利息银入了国库,尽管补偿了西北军饷,但将士们受过的苦谁能弥补?西北那边最近不断有人给洛家使绊子,麻烦虽小但也有影响。何先生总觉得宁家不至于只做这些小事。
“我再想想……”扬州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苏子锐亲去?在阿若被他关在侯府重伤昏迷的时候,哪怕那日阿若表现出来就是沈楠的样子,但她一直昏迷,几乎没什么清醒的时候,苏子锐就这样把人放下了?
还有齐绍真,自打那日完成阵法后,他便失踪了……他是回了扬州?还是去了其他地方?
这些不掌握清楚,洛子然无法安心。他的楠儿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再夺走!
窸窣的脚步声慌乱地传来,很快,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低着头进来,“侯爷,后院来了消息,姑娘又起热了。”
洛子然脸色一变,“怎么会这样?关太医呢?可命人去寻?”
“已派人去请了,只是……”那人没说完,洛子然已起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女婢急忙福身施礼,“侯爷。”
“边走边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洛子然一马当先往内院而去。
女婢一愣,连忙跟上,“关太医之前开了药方,但不知怎么的,姑娘服下后便吐了一地,随后不久就起了高热……”
“伺候的人都是死了吗?拿我的牌子,进宫去找陈院正,找陆太医……快去!”洛子然掩不住急色,几个跟随的人忙不迭应下。
何先生站在书房门口皱着眉头看着那边的热闹远去,沉吟半响,“这姑娘……是之前在凉州那位?”
方才汇报的人点了点头,比了个请的手势,“侯爷跟刑部的苏侍郎针锋相对,据闻就是因为这位姑娘。侯爷他,极为看重姑娘。”
何先生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初雪后的冬日黄昏,繁华的运河慢慢褪去忙碌,那些大货船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零星的船只冉冉而行,间或几片竹筏穿梭。夕阳西下,在余辉的映照下,水波闪耀着金色的磷光,橙黄色的夕阳与水平线相连,宛若一幅绚丽的画卷。
一身僧袍风尘仆仆的一元忍耐地闭了闭眼,压下冲口而出的粗言秽语,努力维持一个名僧的风度,“苏大人,贫僧是犯了什么事,至于你这般相待?”
好歹相识一场,来到京城附近不招待就算了,至于上来就把他五花大绑一副要严刑逼供的样子吗?一元怒瞪着眼前的人,肩膀才动一下便有两人按着他双肩,动弹不得,力度之大让整条小船都晃了晃。
穿着宝蓝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的青年男子清俊雅致,低垂的眉眼有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意,长睫轻颤,在白瓷的面容上扫落一层阴翳,整个人散发一种压抑的阴郁。
“一元大师是大隐寺的住持,缘何放下寺中杂务,忽然上京?”苏子锐眉眼不抬,线条优美的手轻捻着手中的棋子。
一元气息一窒,“探访友人。”
“什么友人至于让秦家以白焰帮的势力来帮你掩盖行踪?”轻柔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在黄昏之后的轻薄夜色中泛着冷意。
寒眸轻抬淡淡看过来,那种上位者的压迫感让一元心中微凛。
眼前的人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眉宇间有一抹化不开的霜,完全不掩饰属于上位者的迫人气势。就连在知晓他是孟霸天儿子那时也不曾见他这般狂放外露,一元神色一暗,“阿若那蠢货真的应了那个阵法,是吗?”
蓦地,那双黑眸戾气尽显,一元反而不怕了,淡淡地笑道,“绑我没用,那阵法是沈老留下的,这天下除了齐绍真,怕是没人精通了,就算是慧明那老头也只能打开通道。阿若要是真的……认了,那根本就没办法改变。”
黑棋落在棋盘上,苏子锐眉目不动,“她在回京前曾先去扬州,跟你在大隐寺见过面,你们打算做什么?”
一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神色不动地轻阖眼帘,无数咒骂隐在喉间。这个人……在自己被人弹劾押送回京的时候,还能分神派人监控阿若的行踪吗?
“苏大人,你的人没打听清楚吗?她找的是景澜,为的就是怕你入京受罪,想找景澜查陈氏的证据。”深呼吸好几下,一元稳住心神讽笑道。
苏子锐随手丢下手中的棋子,身后站着的人拿走棋盘。放于棋盘之下的,是一套轻薄锋利的刀具。
拿起一把细薄的匕首,苏子锐意兴阑珊地道,“我们刑部的审讯是大齐有名的高效,大师普度众生,想来也不介意体验一下人间的炼狱吧。”
按在他双肩的手用力,一元整个人被提起头押在小案上,船身动摇了一下,匕首已悄然在眼珠前。
“苏大人,你的脾气什么时候这般差了?在运河上动我,就不怕秦家报复吗?”一元还是想挣扎一下,尽量平和地道。
“秦家啊……”苏子锐微微一笑,目光讽刺,“他们窝藏猛虎寨后人,经营私盐,勾结两淮盐运使,本官真要查,你以为区区一个秦家能挡住?”
一元无语,这小子是打定主意油盐不进了吗?
上来就被押着,他也恼了,“你光对付我们有什么用,真那么厉害就去干掉洛子然啊。沈老遗命就是完成那个阵法,齐绍真根本没选择。你以为阿若这四年一直不跟洛子然碰面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入京送上门去?而且,若不是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洛子然又怎会怕她死了提前开阵,你……”
那日姑娘穿着嫁衣巧笑倩兮的样子与刹那惨白的面容重叠,苏子锐闭上眼,自虐般任由胸口钻心的痛肆意蔓延。
是他大意让她受了伤,却又没护好她让洛子然把她带走。四年之约的日子是十二月初三,阿若十八岁生辰,他们都以为洛子然不会在那个日期前对阿若做什么……
没想到一次重伤,让他决意提前开阵。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姑娘推到这地步。
“大人!”压着一元的两人惊叫道。
黑瞳微颤,一元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顺着匕首滑下,湿了他半张脸。抬眸,只见那只骨相优美的大手狠狠地抓紧匕首,锋利的刃刻入他掌心,鲜血淋漓间有种诡异的妖魅。
“苏大人……你……是审我还是审你自己?”一元叹息,轻轻一甩挣开制约,手臂一震,帮着他的麻绳瞬间断裂。
齐七和北里神色微变,手不自觉按在佩刀上。
一元甩了甩手,慢条斯理地坐在椅子上,完全不理会身后那两人,只是定定地望着表情漠然让人看不透的苏子锐。
“阿若……愿逢此劫,就算不是那天,等她满十八的时候齐绍真也会跟她一起打开阵法的。”那是很早之前对沈家的承诺。一元垂眸合掌,叹了口气,“秦霜知道这事后怒得要跟齐绍真和离,他不敢回扬州就是怕回去连老婆都没了。哪怕这样,他也还是做了,因为那是沈老的遗命。阿若她……是自愿入阵的。”
她是自愿的……为什么?为了沈楠么?那他呢……
她明明说过不会放弃他的!不甘与愧疚带着未知的绝望几乎要把他淹没,他逼近这个得尽她信任的和尚,一字一顿地低问。
“沈楠对她来说就这么重要?”
那一刻,一元觉得眼前的人已不是那位正常的清贵公子,什么冷静自持,沉稳若山,铁面无私全碎掉……现世阎罗的狠厉仿佛展现在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双慑人的黑眸逼过来,一元只觉得脊背发寒,按红尘俗人的理解,这根本就是活脱脱的妒夫!他说的这句话,简直就像是被情人抛弃的语气!
他到底还是发现了她一意孤行的重点!
苏子锐蓦地偏头望着河道尽头,深呼吸才能把这些扰乱他的负面情绪全部压下。
眼看着他几个瞬息已藏好所有情绪,一元不禁为那对肆意妄为的师兄妹捏了把汗。不过……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担惊受怕,他不介意为好友未来的劫难砸几块石头,让日后她哄夫的漫长道路更加艰难。
“在这个世间上,有两个人是绝对不会放弃阿若的。一个就是沈楠。”一元扶着桌子,意味深长地道,“对于阿若来说,是对沈楠的承诺让她努力活到了今天。如不是沈楠最后定下四年之约,她也许早就应阵了。这四年,是沈楠替她争取来的,也可以说是沈楠让她坚定地活道现在。你和秦霜一样,无法阻止那对师兄妹。”
因为他们都不能也不会放弃沈楠。这也是秦霜如今发疯的原因。
“你入京是为了什么?”苏子锐默了一会,脸色缓和了一些,沉声问道。
“啊……因为一个疯女人……”一元口吻有些自厌,但他真的干不过那个女人。“另外一个不会放弃阿若的人就是秦霜。她想要我伙同慧明把人偷出来,无论如今她是谁……”
一元不自觉地坦白,秦霜根本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什么换不换魂,在她看来,人到了她手,总有办法让她要的妹子回来。
四年前沈楠要阿若活着,如今秦霜要阿若留下,这两个女人无论死没死都不会放弃阿若。
言罢,一元看到了苏子锐脸上那抹意外,心头一颤。这意外的不是秦霜的想法,而是秦霜的想法跟他一样……这两个人,某种程度上性子非常相似。
再一次,一元默默决定回寺里后就给那对师兄妹点盏灯。尤其是阿若那个白痴,招惹了这些人还这般随意地丢下……
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尽力了。
苏子锐抬眸看了眼融入夜色中的江河,那层清浅的水雾开始笼罩,远处的船只晃动的灯火也晕开了。
“没用的,洛子然不会轻易放手。”洛家在他手中,人脉和势力动起真格来不是一届商贾可以抗衡,更何况宫中还有一位受宠多年的洛贵妃。苏子锐比他们更清楚权贵的关系网,洛家……是他和亲爹都不能轻易动的勋贵代表。他可以把阿若带走,但势必会引起洛子然的全面反击,而且……如今的阿若,还是她吗?
“所以呢,你放弃啦?”一元轻笑。
“你从没打算正面挑上洛子然,你想干什么?”苏子锐不答反问。
一元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垂眸避开那过分锐利的视线,“贫僧不是坦白了是为了……”
“呵,本官还没见过如大师般善于打诳语的和尚。”苏子锐掀起眼皮,漆黑的双瞳里头深不可测,神色冷凝,“还是大师觉得定北侯府也不过是路边小宅,随便能逛?”
那是勋贵之地,洛子然还调了侯府亲卫去守,一元就算跟慧明交好也没有底气闯入侯府。苏子锐不觉得他说的带走阿若是虚言,但他此行的目的肯定不是这个。
被那双眼看得心头发颤,一元摇摆在好友与自身安危之间,好一会儿才缓过脸色,决定先让自己平安度过今夜。
“阿若她……回京前忽然跟我说起乔氏,当年就是乔氏被洛子然杀了炼制沈楠的招魂幡,她的生辰跟沈楠一样。”一元瞥了眼他还在滴血的手,微叹着道,“洛子然自认对沈楠一往情深,不停收集跟沈楠相似的女人,但都是看看怀念,从来没碰过。这么多年,也就当初的乔氏是他碰过并且怀有他血脉的人。不过也不是什么好事,到最后他母子都不要。阿若一直觉得这里头有些内情,但你知道四年前她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去查。后来,她说在京城芙蓉楼看到一个跟乔氏有些像的女人……”
“你是想去芙蓉楼?”这话一出,不但苏子锐,连齐七和北里的表情都有些不对劲了。眼前的人一身僧袍,气定神闲的样子就是个慈和僧侣,他要去……青楼?
一元神色自若地竖掌合十,“贫僧是受秦施主所托去抓人。”
秦霜要阿若,也要能开启阵法的齐绍真。原本秦治比他合适,但秦治如今分身乏术,只能他来了。
“而且,当年之事除了明光,大概只有慧明知晓一二。世间一切均无绝对,那个阵法……是否不可逆也不一定。至于青楼,苏大人手下能人众多,最近刑部又出尽风头,该好好慰劳一下他们了。”
齐七和北里神色微闪,他们要是敢去,家里头的亲娘只怕会打断他们的腿,然后迅速给他们定亲事。
苏子锐沉吟半响,黑眸微冷,“不过是慧明大师,何须一元大师亲至?大师是世外高人,理当做些更有价值的事。”
听着就不是好事……一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例如?”
“常言道人离开久了,总会想念家乡。大师出家以来都未曾经过故土,想来也是怀念的……难得出了大隐寺,不若回去走走?”苏子锐偏头,轻柔笑道。
这是……要他去西北?这不太好吧?一元这辈子没想过要回去啊……
一元交友不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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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