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庄村宗祠外,身穿衙门服饰的人举着火把,每隔一段路便有人看守,把这座不小的宗祠牢牢看守着。偶有几个村民想要靠近也很快被驱赶,只能担忧地看着自己村的宗祠。
哒哒的马蹄声从远而近,身穿绯红色官袍的苏子锐策马停下,冷白的俊容肃穆,一双锐利的寒眸扫过北里身边的僧人,露出几分讶异。
“苏大人,别来无恙。”僧人双手合十微微弯身。
“慧明大师,你怎会来此地?”苏子锐眸底一沉。
僧人是大齐国寺的住持,亦是徽庆帝信任的国师,慧明。
苏子锐对和尚没什么好感就是因为这人。苏清跟他也算是多年相熟,小时候这人给他批语顽劣,让苏清对他管教严上加严,以至于他对此人极其讨厌。也就是西北回来后,他自觉杀孽过重入寺听经,又有苏清相托,两人关系才缓和了一些。
慧明大师已届不惑之年,面目慈祥清秀,他慈和笑道,“贫僧此次前来,是受友人所托,为施主开路。”
“开路?”苏子锐目光扫向北里。
“大人,”北里恭敬地抱拳,神色略奇怪,“我们一直守在外面,但……入夜后,宗祠里头隐约有声响,却不见人影,进去也无异常。还有……齐七说,齐绍真到京城了。”
齐绍真?苏子锐脸色微变“什么时候的事?”
“早些时候,他说看到人在附近……只是如今不知所踪。”事情确实诡异,北里也不知道该怎样汇报。
齐七看到人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奇怪,但人忽然就不见了,他派人在村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苏子锐脸色越发冷凝,眸底如有冰霜,“不知大师的友人是?”
慧明大师状似没听到他们的话,闻言也只是笑着回道,“贫僧那位友人,正是跟施主在扬州有过数面之缘的大隐寺住持,一元大师。”
心下咯噔一下,苏子锐猛地看向宗祠的大门,“大师所说的开路……是指这里的路吗?”
慧明大师抬眸看向那扇打开的大门,眼底滑过一缕怜悯,微叹道,“施主,贫僧只能打开门,至于后面的……就只能交予天意了。”
天意?苏子锐勾起讽笑,“天意?大师,他们所做的,难道就不是逆天之举吗?”
那女人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还要留在人间,留在她心中?那些人凭什么要让他的姑娘舍弃自己去换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慧明大师眼神微晃,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三名僧人。那三人点点头,迅速地分开,随后就地盘腿坐下。
“还请施主屏退一些无干之人。”慧明大师要求道。
苏子锐与北里互看一眼,后者随即意会地安排人员。
未几,宗祠正面只剩下他们跟四个僧人。慧明大师盘腿于地,双手合十口念经文。
慢慢地,他们身边的空气如水纹扩散般,以他们为中心漾开。
几乎刹那间,四周景致骤变,夜空之中无端地飘落零星的桃花花瓣,正前方的宗祠中心,冲天火光突然升起,照亮了正片夜空,同时,天色惊变,一抹紫光盘旋于惊雷之中。
“大人!”北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惊雷之下的宗祠中心,那里隐约有人在动。
苏子锐心头一紧,两人迅速地往那边飞奔而去。他们足踏之处,泛着白光的咒文蓦地蔓延,整个宗祠广场地下出现繁琐的图文,阵内霎时狂风四起。
漫天花瓣中,两个黑衣人应声而下,北里朴刀在手,一马当先挡在前方,“大人,齐绍真在那边!诶,那是……定北侯?”
苏子锐飞快地瞥过,两个黑衣人并非之前的杀手,面目僵硬不似活人,身手也不如之前的杀手灵敏。瞬间越过他们飞身而去,目光落在宗祠正中,狠戾流转眸底。
视线之内,齐绍真嘴角带血地坐在地上,他身前的贵妃椅上躺在脸色发白依然昏迷着的阿若,他们的头顶上飞悬着一幅绘着诡异图文的红幡,此刻正在紫光中撕扯,活像人在痛苦中挣扎。
“齐绍真,你要做什么!”要对他的姑娘做什么?苏子锐大喝道。
银白剑光顷刻间袭来,生生逼停他的脚步。
“洛子然,”苏子锐冷冷地看着持剑拦着他的人,长剑出鞘,“让开!”
“苏大人,今日之事本与你无关,你何必执着?”洛子然此刻温润全无,整个人散发凌厉的杀意,瞳孔的深处凝着一抹疯狂。
“是谁执着?”苏子锐轻眯黑眸,声音沉着,“沈楠已死多年,你今日所为是逆天之举……她若知道你残害无辜,只怕也不愿如此。”
“你住口!”像是戳中了心中的恐惧般,洛子然猛地睁眸,“楠儿回来才是正道!那不过是异世孤魂,她本就是为了楠儿才出现于这世间的!”
“她不是!”胸膛内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痛得他眼角欲裂,双目猩红,“她是活生生地存在于世间的人,她有自己的人生!”
谁规定人存活于世只是为了替别人去死?沈楠是多金贵的人吗?凭什么要牺牲那个努力地生活,认真地体验所有日子的姑娘?
那是他……好不容易才遇到,放在心上好好珍惜的姑娘啊……
“自己的人生?哈哈哈……”洛子然讽刺地大笑,看他的眼神如看愚昧之人,“你知道自己在意的是谁吗?连齐若语这个名字和身份,都是我们给的……她不过是个来自异世的魂魄,自己都是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而活,她有什么自己的人生啊?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楠儿获得新生,这就是她全部的人生了!”
“你住口!”苏子锐脸色铁青,双目充血,眸光森寒狠厉。他的身体紧绷,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力量与狂怒,“她夺人身体?这些不是你们造成的吗?为了沈楠回生,你们毁了一个无辜之人,如今又要再毁掉一个她?此等罪孽,还想要硬塞到她头上,齐绍真你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相触的剑锋互不相让,剑鸣声清越,锋芒凌厉,剑身各自倒映着二人偏执的眼神。
“毁掉又如何?”只要他的楠儿能回来,别说一个齐若语,便是再多的人,他都毫不在意!洛子然列开笑容,挡下那些越发狂烈的剑招。
齐绍真冷眼看着交缠混战中的人,抬头看着头上的越发火红的招魂幡,指尖拭了拭嘴角的血,唇边勾出苦笑。苏子锐的话如利刃,刀刀刺进他的胸膛,然而他并无选择。
师父留下来的阵法已破,只有这个机会了……他闭了闭眼,忍下叹息。
“你们啊……这种破事总是坑师兄去收尾……”
狭长的狐狸眸波澜不兴,语调却带着一抹宠爱。修长的手指缓慢地在空中以血画下诡异的阵纹,一道红色的光从盘旋于顶的紫光中垂落,径直笼罩着飞扬的红幡与躺在下方的人。
苏子锐见状一惊,千钧一发之际,掌风凌厉袭来,他以掌相对,二人同时往后撞去。
北里砍翻其中一名黑衣人,飞快地跃至苏子锐身后相助减缓冲力。以剑撑地稳住身势,苏子锐慌忙抬眸一看,表情骤变。
光柱中的招魂幡隐约现出一抹纤细的身影,头朝下慢慢飘落,与躺在下面的人宛若镜面。
跌落在地上的洛子然喷出一口血,唇边却勾出一抹笑。
“大人,这……”北里抬头看这诡异的画面,瞳孔不禁微颤,“那是……阿若?”
一股寒意涌上他的脊背,令他顿感荒芜,周身止不住战栗,仿佛有无形的手,不断从他身体里拉扯非常重要的东西,企图从他身体剥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涌起无尽的戾气,吞噬着所有的理智。苏子锐从另一个黑衣人手中夺过袖箭,以火折子点燃箭头,毫不迟疑地标准光柱中的红幡。
眼角瞥见他的动作,喜色顿变仓惶,洛子然大惊喊道,“不要——”
弯弓,随弦动而出。
带着火焰的箭破光而入,红幡迅速点燃。
“楠儿!”洛子然想要扑过去。
惊雷瞬时响起,闪电从紫光从劈下,整个光柱猛然迸发强烈的白光,猛烈的气流如同狂风吹倒身边的一切,光柱以外的人都被刮开丈远,飞落在地上。
光芒之后,粉白的花瓣连同冬日的细雪温柔地从天空落下,一点落在躺在贵妃椅的人的额心,如同轻柔的吻。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细长的睫毛轻动,躺着的姑娘微微睁开眼,身体的痛让她不适地皱起秀气的眉。似是不安般眨了眨眼,她慢慢地挣扎着半坐起来,抬眸看向前方。
秀雅的面容苍白无血色,素来带笑的眉眼此刻清冷若月,墨黑的双眸清澈淡漠,仿佛世间所有均无法让她关注。
茫然的视线扫过一脸呆滞的北里,眼神凌厉的苏子锐,再落在忐忑的洛子然与表情空白的齐绍真身上,她眸中掠过一丝恍惚,泛白的唇动了动,似呢喃般低语。
“阿兄……阿楚哥哥?”
阿楚……哥哥。
剧烈的惊喜骤然在眸底迸发,洛子然如噩梦初醒般,欣喜若狂地半爬半跑地扑到她身边,颤抖的手不敢置信地伸向她,却又在触及她眉眼前停下,不敢去碰触那与他而言陌生的肌肤。
黑眸清澈而无辜,阿若慢慢抬手伸向他的脸,指尖拭去他脸颊的血,“怎么又受伤了呢……阿楚……哥哥……”
轻柔的呢喃未落,她双目一闭,整个人跌入他僵硬的怀抱。
洛子然颤抖着手,轻轻地把人环住,眼眶发红,泪水无声地跌落。
是她,是他的楠儿。
这个世上,只有楠儿会唤他阿楚哥哥……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正逢凉州有战事,他带兵在外经常带些小伤,只有她会抱怨心疼他。
他的楠儿,真的回来了。
苏子锐眼角猩红地看着那姑娘安然地靠在那人怀中,她陌生冷漠的目光与从没有过的软声呼唤让他心底一阵阵发寒。
细碎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刺骨的痛从胸口蔓延,宛若锋利的刀刃在凌迟他每一根神经,他急促地喘着气,却找不到一丝缓解的希望。他迫切地想找到一丝证据打破这种诡异的秘术可信性,但无论是洛子然毫不掩饰的狂喜,还是齐绍真无法掩饰的伤痛,都让他紧绷的理智无法承认。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不像她了?他们……让她放弃了他。
眼睁睁地看着洛子然横抱着人从身边走过,苏子锐手指微动,执拗地扯着她垂落的裙角,却没有力气抬头去看。
洛子然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过他们。那一抹裙角就这样从他指尖被抽出,仿佛把他所有的力气也抽离。
他猛地跪跌在地上,甚至无法回头去看她。
“大人……”北里不明所以,但他隐约觉得,在阿若身上有什么变化是他不知道的。而这变化,足以把他家大人挺直的脊梁折断。他心中罕见地有些恐慌,却不知道该怎样给予助力。那个从来不动如山的背影,就这样崩塌在他眼前。
齐绍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单手扶着额低笑,笑声在这一片冷凝中分外刺耳。好半响,齐绍真才撑着膝盖站起来,缓缓往大门走去。
行经苏子锐时,他脚步一顿,垂眸低声道,“对不住……”
猝然而来的重击落在脸上,齐绍真被打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在地上。措手不及间,整个人已被人狠狠地揪起来。
苏子锐攥着他的衣襟,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绝望的深潭,冷得可怕,“为什么?她视你如兄,那么地信任你,为什么要放弃她?”
狐狸眸霎时一暗,齐绍真沉默一下,狠狠地挥开他的手,看着他良久,冷漠的脸上露出一抹讽笑,嗓音低哑,“可我也是楠儿的兄长。”
一个是过得漫不经心却又让他挂心的小妹,但另一个是他看着出生,宠着长大的妹妹。
齐绍真笑着笑着,眼眶微红,摇晃着越过他们,走向那扇大门。
大门之外,慧明大师微微一叹,带着僧人转身安静地离去。
桃花的花瓣不知何时已消失,又或者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慢慢地降临帝都,恢复安静的宗祠无声地融入夜色中,只留下两个不知所措的身影。
京城第一场雪很大,早朝的时候整个京城已被一片白茫茫覆盖。
整个宗祠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响动,也没有一丝异常。方才那些惊雷与异光仿佛不存在般,正常安静得可怕。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不大的空间,他却仿佛身在无边广袤的荒野,无尽的寒霜包围着他,他闭上眼,脑海中映出的那双眸子明亮动人,满是生气。
她气恼地骂他疯子,因他关她进牢而跳脚,被他扔下池塘时又惊又怒……下一瞬,她眼尾泛红地揶揄他水性不佳,慢慢地,她眸中满是信任地看着他……最后,一片红色中,她双眸似有春水,又乖又软地对他说着动人的情话,巴眨着眼戏谑要把他当娘子养。
骗子。
齐若语是个高明的骗子。
他办案多年,处理过的罪人无数,却依然识不破那个骗子。
他张开眼,满目尽是荒芜。从来都清明沉着的黑眸如今一片茫然,她心里真的有他吗?
如果有,为何弃得如此干脆?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在她心中,他始终比不过那个早逝的芳魂。
一抹尖锐的悔意从心底蔓延,若他当年不曾被仇恨淹没,若他曾去找过她,那是不是不会有沈老找到她的后续?她会在他的庇护下成长,不会遇到那些让她失去生志的人,她会如活水般把他浸润……
这个念头仿佛生根般扎进他心里,压在他胸口,一身傲骨,几乎要被这种自虐的念头尽数折断。呼吸猝然急促,袍摆上的红刺入眼瞳,喉头一猩,点点鲜红落在雪上,分外刺目。
天旋地转的错觉来得又急又快,几乎瞬间把他拉入更深的深渊,而他无力抗拒。
蓦地,一只手按在他肩膀,重重地压了一下。
满心的荒芜奇异地被压下,苏子锐浑身一颤,怔然地抬头,入目的面容儒雅沉稳,一双跟他相似的黑眸掠过痛色。
苏清看穿儿子眼底藏不住的脆弱,心底一惊,却极快地敛起所有纷杂的思绪,“事情未到绝望之时,你便打算在这里耗尽自己吗?”
“爹爹……”苏子锐望着他,无法反应。那些悔意与失去的绝望已把他拉下深渊,神智均散,无法仔细思考他话中的意思。
“世间一切,唯有生死不可逆。”苏清捏着儿子的肩膀,沉声道,“她如今……死了么?”
北里在他来时已把方才发生的诡异之事尽数告知,半路上他顺手绑了包括大齐国师在内的几个僧人,不需要怎么费力便知道了该知道的。本来只是感叹一下沈家的用心良苦,但目睹儿子的脆弱,感叹随即转为对沈家的残忍的懊恼。
凭什么沈家的姑娘就费尽心思起死回生,他苏家的姑娘便要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开什么玩笑,他苏清一生都不曾吃过亏,连宗族欺压他都能脱族翻身,区区一个沈家,竟想毁掉他儿子?
“那丫头并非无依无靠,就没有能为她出头之人吗?你就这般让她被人如此欺辱?洛子然再狠,也是个人而已。洛家……早就千疮百孔了不是吗?”苏清皱了眉头,他经历过绝望再奋起,自然知道哪怕绝路只要有能力心性够狠都能开辟出新路,一个打击便放弃怎配做他儿子?洛家再厉害也不能只手遮天,真那么恨,翻了它就是了。
那些围绕着他的黑暗和霜寒慢慢化开,黑眸逐渐清明,苏子锐空白的大脑开始转动。她信任的人极少,他,一元,还有……她的最爱。
呵呵……一股诡异的笑意翻涌而上,苏子锐扶额无声地颤抖着。
是啊,世间哪有什么命数?早夭之人都能妄图借尸还魂,凭什么要他接受这一切?是她亲自许诺不放弃他的,是她穿着红色嫁衣给他戴上指环说要套住他的……
是她主动招惹他的!
若那个亡魂比他重要,那就毁掉啊,这样,她心中便无人比他更重要。她再也不能随意地放弃他。
他半眯的眸子瞬间挣开,迸出一抹狠戾的眸光。冷白的面容似有霜凝,眉宇间却褪去了绝望,焕发出一抹凌厉。
北里听不懂这父子两的暗语,但他看着自家大人慢慢地站了起来,望向苏清的眼神又是震惊又是敬佩。
苏清随意地瞥了眼被他绑来的名僧,对上他不赞同的目光,淡定地拂袖。他教子需要一个和尚认同么?
不需要。
冷冷地哼了声,他深觉儿子还是太顺了些,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已经在一群翰林中杀了出来。看来还需要磨炼,刚好,拿一个洛家来玩玩。
老父亲威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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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转变